她不清楚眼前情况,但大抵……和她脑海里的猜测有些相合。
连竹紧紧皱着眉,打量着眼前的情况,脚步一快时不经意踩到一本清脆之声。
他弯腰拾起,和明瑜共同翻着上面的模糊小字。
那正是经过绫芜之手,又被陈旭随便丢弃的旧本子。
明瑜如是翻看那些加在本子中记载陈旭奸事的纸张,愈发恼怒,直到她翻到某一页,指尖登时悬在空中。
“这是……”
小姑娘生涩却漂亮的字行云流水般浮现在本上。
真是一本日记。
凌曦手记之一:我今日做了个梦,梦里爹娘翻出他们送我压箱底的漂亮衣服,带我去南巷的糖水铺子买了只我惦念了一个月的糖人。爹爹总说我换了牙不能总嗜甜,可我喜欢。其实不是我想吃,是因为我要与那讨厌鬼面前炫耀,我爹爹给我买了糖,他爹不给他买……
凌曦手记之三:一连多日的阴雨天,我倒是欢喜,虽爹娘在店内操持总不能归家,但我可以不必去上学塾。那个讨厌鬼总在我面前翻书,尤其是竹简,真不知那些木头条子有何好看的,我觉着我总是比那些木头漂亮的罢?因此我昨夜得知今儿要下雨,偷偷把他的竹简全放石桌底下晒去了。今日的雨想必没多久便能让它发霉了罢。
这些不过是孩童随手记录的小事,明瑜一字一句翻看着,最前方绫芜似乎也安静了片刻。
她细细端详开头的“凌曦”二字,有一抹大胆的猜测浮现心头。
后来的手记被侵蚀了好几页,完好的纸张有些早已被泡烂到看不清字迹。再往后还有几件勉强能看清。
凌曦手记之三十九:今日定是我最悲惨的一天。阿姐说九是个吉祥数字,我却不觉得。爹娘日益消瘦,我看着心疼。不知为何家里的钱财失了大半,阿娘已有数月没给我新衣裙穿,也有良久没给我买南巷的糖人,但这都不算什么。最难过的并非这些身外之物,而是那个讨厌鬼他今日竟说要与我绝交。不就是翻到他院子里害他被骂了吗,伯母都未怪我还问我可有摔伤,他总那样小气。既然如此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念着你了!
这句话后还有几个字,明瑜简直……不敢相信,可它偏又在情理之中。
司喻。
凌曦那句: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念着你了……司喻。
事已至此,好似一切皆有所循。这是手记的最后一页,此时这名唤凌曦的孩子还小,可她擡眸望向绫芜时,她却死死盯着那本手记。
“我是谁?”绫芜苦笑着哀念道。
她接下去说:“明瑜,你可明白?”
被点到名的明瑜怔怔地擡头,脖颈处不住的泛着些吱呀吱呀的僵硬声动。连竹沉默不语,看着手记上的“凌曦”发愣。
明瑜僵硬地点点头,双唇微张,有些难过。
绫芜倏尔一笑,颇具些苦涩的意味,像喊出多年的悲痛一般念道:“爹、娘,原谅女儿……现在才想起你们。”
明瑜望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凌曦……”
她极哀痛,目光落回陈旭惊慌的脸上,振振有词:“凌曦。我是凌曦啊,陈巡抚莫非没印象了吗?当年那桩事你做的当真不留痕迹,可你以为结束了吗?”
陈旭额角滑下汗珠,畏畏缩缩地回应:“什、什么事,你莫要诓骗本官!来人啊!给本官拿下她!”
侍卫抽刀的利落声震飞了树梢的麻雀,也令连竹振作起来,青鞭在废墟中抽出一道道狠厉的鞭痕。
“你终是怕了,陈旭。当年你害死我爹娘又害死司家时,你可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绫芜毫不畏惧那些冷刃,绣口吐出当年的全部真相。
这非手记所记载,而是几个时辰前走在青州路上时,她懵懂之际听窄巷中几位年迈老妇唠家常时提及的。
也是多年前被全青州百姓避讳提起的那件事。
十年前,巡抚陈旭贪得无厌,滥用私权逼迫全青州商户缴纳较往常多数倍的税款。一年三次,若如期奉上便可继续经营,若有拖欠,最多不过三月。
可拖欠时又有新的税款需缴纳,就成了车轱辘般越欠越多,直到陈旭打压使其生意落败。
城中人人恼怒于胸,却无人敢驳,谁人都知晓陈旭胆敢如此是身后有大人物撑腰,但当时无人知晓是何大人物,只听闻是朝中某人。
多数商户倒闭歇业,青州繁华只是表象,繁华实为一人之繁罢了。
但当时有两户声名远扬的商贾坚决反抗,不仅是青州的名户,在全江南商业亦是繁荣。他们两家联手,既有资质,亦有名望,一时间成了全青州的希望。
凌、司两家掌权人是世交,联合抵抗高额税款,坚持只缴纳以往合理的数目。
陈旭自知这两家地位雄厚,故曾来劝导他们加入。并承诺收来的税款自有他们的一份。
而他们真真不枉为青州正义清流,他们坚决不与巡抚狼狈为奸,不接受贪来的不义之财,永远信奉双手一日日挣来的钱财。
司府老爷甚至抛出:“多出的哪怕去为百姓施粥、捐学塾,都不留给那个狗官一文!”
陈旭听后勃然大怒,竟命人将两家全部抄家,给他们附上莫须有的罪名,两家掌家皆入狱,出狱后被巡抚的侍卫打死。后将司府与凌府一把火烧去,下人尽数葬身火海。
记得那日,凌曦照旧在书房一笔一划写下手记中第三十九记,窗外浓烟四起,未等她反应,便被一股滔天热浪涌到地上,短暂地昏了过去。
来得毫无预兆,无人与她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于焰火中听见有谁来了,微弱地睁开一丝缝隙,是那个说要与她绝交的……
来不及想,火舌中蓦然多出的一丝不寻常之气悄然席卷她全身,记得最后闭眼时她浑身无力,头脑一片空白。
万众信仰的两户正义之士被悉数剿灭。杀鸡儆猴般,陈旭在青州终究成了无人感冒犯的大官。
绫芜命大,在那场火里捡回一条命。
她不知,到了那般境地,她是如何没被烧死的。
可眼下她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仇人即在眼前,绫芜死死盯着陈旭那张污秽的脸,瞧见她尚未来得及告别的爹娘。
“陈旭,一命换一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