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
回去路上,裴超雪一改往日逼逼叨叨的习惯,规规矩矩地坐在荆辰的副驾驶,安静得一言不发。
甚至都没有七扭八歪地倒在座位上,而是挺着背目视前方,一脸严肃。
仿佛在等待死神的宣判。
荆辰开车的时候抽空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正襟危坐,觉得有点好笑:“怎么?怕我啊?”
“……”这问题问得裴超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憋了憋,小声否认:“不是。”
但荆辰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信,依旧自顾自道:“怕我也没用,忍着吧。”
裴超雪:“……”
前面路况有些拥堵,他们的车缓缓在蓝莺的车后停下。
荆辰大概是闲得有些无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敲方向盘,转头饶有兴致地八卦起来:“话说,你和荆哲昨天吵架了?”
此刻的裴超雪正无措地摩挲着手指,突然被问及了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片刻后才低声道:“没……”
话落,她又想到自己昨晚在直播间的表现,感觉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否认反倒像是撒谎,万一荆辰看了直播,一下子就能拆穿。
于是她又别扭地补了句:“也不算吵架吧。”
“是么?”荆辰哼笑一声,“那是打情骂俏啊?”
裴超雪:“……”
这个说法裴超雪更不好意思在荆辰面前认,于是只能闷头不吭声。
只不过荆辰似乎没有略过这个话题的意思,依然挑着眉八卦道:“跟我说说?你俩为什么闹的别扭?”
裴超雪回想了一番昨晚跟肖斯海有关的事,沉默良久后,觉得确实有必要跟荆辰说一声。
毕竟肖斯海也是他的父亲。
他在医院的话,荆辰也有权利知道前因后果。
于是她斟酌了一会儿,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昨天遇见肖叔叔了,荆哲看起来不太高兴,然后起了点……”
谁料她话还没说完,荆辰就忽地一怔,愕然道:“你们昨天碰见肖斯海了?什么时候?在哪儿?”
裴超雪见他反应很大,愣了两秒后如实坦白:“就昨晚,在小区门口。”
“他和荆哲说什么了?”荆辰一改刚才的吊儿郎当,眉心紧蹙着,磨了磨后槽牙,低声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碰见他没好事。”
然而荆辰这个问题似乎又让裴超雪想起了昨晚荆哲避而不答的态度,心里那抹小难过再次渐渐升腾。
她轻抿了下唇,嘀咕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
“……也是。”荆辰嗤笑一声,“他肯定不会告诉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耳的时候,裴超雪以为荆辰默认了荆哲把她当外人的事。
沉默片刻,她扭过头看向窗外,绷着脸没再吭声。
好在荆辰反应了过来,在车流涌动重新前进的瞬间,补充了句:“噢,我没排挤你的意思啊,你别跑去跟荆哲打小报告。”
裴超雪:“……”
裴超雪:“我不会的。”
闻言,荆辰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面朝窗外的裴超雪。
他本意是想观察下她的表情,结果却只见到一个满是幽怨的后脑勺。
尴尬地轻咳两声,他又勉为其难地解释道:“我刚才的意思是说,荆哲不喜欢提肖斯海这个人,无论是对谁,只要提到这个话题他都是这态度。”
话音一落,裴超雪终于把脑袋转了回来,轻瞟着他,问:“对你也是吗?”
“是啊。”荆辰微微颔首,又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直接当这人死了。”
聊着聊着,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纠结,皱眉斟酌着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觉得荆哲在肖斯海这事上有点……嗯,自卑?虽然他一直看起来很傲。”
“自卑”二字落入耳畔的时候,裴超雪愣了愣,似是有些错愕。
她觉得荆哲跟这个词完全不搭边。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类似的表现。
也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应该、也不可能有这种心态:“怎么会?”
“我就知道你不信,不过说出去估计也没什么人信。”荆辰啧了一声,问她:“你知道我们家的事么?荆哲跟你提过没?”
“大概知道。”裴超雪轻点了下头,“不过不是荆哲告诉我的,是我爸告诉我的。”
“哦。”荆辰似是对裴宏岂有些不屑,轻嗤了声后才道:“这不就是了,他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毕竟你是天之骄女,家境优渥要什么有什么,但我们家没那么好的条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强调般补充了两个字:“以前。”
“现在么,养你这个大小姐倒是绰绰有余。”
“……”裴超雪不知道他这到底说的是正话反话,一时间想不出该回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那现在情况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在意肖叔叔的事?”
说到这,她似是小脾气又上来了,咕哝道:“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可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闻言,荆辰脸色微凝,沉吟片刻后猜测说:“大概是因为我这个前车之鉴?”
“啊?”
“我爸……肖斯海好赌,你应该知道吧?我女朋友家知道这事之后,她父母亲自上门劝我和她分手。”
大概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事横隔在中间,裴超雪怔了怔:“那你们分了?”
“分了。”提及这事,荆辰顿了一瞬,扯了下嘴角,坦然道:“当时我们家处境确实不好,我妈在医院,我爸欠了高利贷不知所踪,时不时就有人上门讨债,门上还被人泼红油漆,对门邻居都被吓得报警了。”
“我和荆哲都准备搬家跑路了,我总不能还耽误人家姑娘吧。”
“所以荆哲估计也是担心这事吧,他怕你知道肖斯海的事之后也跟他分手,所以他从来不提。”
“而且,”不知荆辰想起了什么,忽然轻哼道:“你爸跟荆哲说的那些话也是真难听。”
其实当年裴宏岂并不是只找了荆哲一次。
而是找他谈了三次。
他向来喜欢先礼后兵,只不过他没想到,三次下来,居然都没能说服荆哲转学。
最后的那次,他大概是觉得明明自己已经开出了一个很丰厚的条件,又几次三番来找一个小辈,颜面有些挂不住,所以说话也非常不客气,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了荆哲一个问题:“你知道超雪一个月的花销需要多少?”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旦在感情关系里涉及到钱,每一字每一句都变得敏感起来。
所以即便是这种简单的问题,也能在顷刻间让气氛陷入凝重之中。
荆哲沉默地看着他。
他并非不知道,裴超雪平日里的喜好和习惯他都看在眼里。
只不过在裴宏岂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回答什么都好像不重要了。
因为对方根本不是来听他答案的。
裴宏岂看着他,擡手比了个数字,意味深长道:“你先掂量掂量自己以后能不能承担得起。”
听着像是好心提醒,但言辞间却无不透露着轻蔑和讥讽。
没有一个字不是在反问:你配得上她吗?
说完,裴宏岂还要道貌岸然地给自己找补:“当然,我不是看不起你。”
“我知道你成绩拔尖,前途无量。”
话到一半,他喝了口茶,转而一字一句提醒道:“我只是看不起你那个好赌的亲爸。”
“有你爸这样的前车之鉴,应该没有哪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女儿和他儿子在一起。”
荆哲平静的眸光终于在此刻倏忽一颤。
如果说前面的那些话姑且还能看做是裴宏岂的激将,那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从亲眼目睹荆辰被迫和他女朋友分手后,“肖斯海”、“赌徒”诸如此类的字眼就像是一把利剑,一直高悬于荆哲的头顶。
仿佛哪天就会轰然坠落。
因为他深知,钱可以赚,但“肖斯海”这样的污点永远抹不掉。
他会一直站在这道阴影下。
所以此刻,裴宏岂的话就像是推动了那把利剑,让它从荆哲头顶贯穿而下。
凉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眸光轻颤,深深的无力感就像盘根错杂的藤蔓一样将他缠绕,一点一点拖入谷底。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荆辰当初分手的时候没有再争取。
因为根本没有办法争取。
未来是看不见的,只有他们不堪的过往暴露在阳光之下,腐朽却客观,让人无从辩驳。
那是荆哲第一次产生想让肖斯海消失的想法。
但这阴暗又卑劣的念头只在脑海中盘旋了一瞬便烟消云散。
只剩鲜少体会过的敏感和自卑,弥漫在心尖,挥之不去。
他闭了闭眼,攥着指尖,沉默片刻才开口:“裴叔叔,我和我爸不一样。”
这话无法即刻证明,所以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裴宏岂好笑地看着他:“话谁都会说,但你要怎么证明?”
他目光里流露着不屑,仿佛在看一个天真的孩童:“其实超雪的心性我最了解。”
“小时候我管她太多,她现在叛逆又贪玩,所以跟你谈着玩玩,顺便还能气一下我,她最爱干这种事。”
“反正一毕业就会各奔东西,即便侥幸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大学后也会因为圈子不同分道扬镳,留不下什么影响。”
“况且,”说到这里,裴宏岂话音稍顿,忽而正色道:“她未来需要的,不是一个会依附着她、吸她血的丈夫。”
“而是一个能和我们强强联手的人。”
“你能做到吗?”
他抛出这个问题也显然不是想让荆哲回答。
还不等荆哲开口,他就已经轻蔑地自问自答道:“你不能。”
“因为有些事情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成定局了。”
“你的家境、父亲,除了给超雪拖后腿,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半段谈话,几乎都是裴宏岂一个人在说,荆哲鲜少开口。
谈到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你知道的,荆哲看着什么事都无所谓,但实际上心高气傲,心思也细。”
荆辰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有些残余的气愤,嗤嘲道:“你爸说的那些话语气听着和和气气,本质不就是在践踏他的自尊吗?”
“而且当时我的项目刚有起色,本来荆哲已经不用再为钱操心了,可以收心好好学习,结果你爸因为这事记仇然后横插一脚,所有计划全部打乱了。”
说到一半,前方的指示灯由红转绿,荆辰趁着启动车的间隙扫了裴超雪一眼。
见她低垂着脑袋,他原本到嘴边的话倏地转了个弯,勉为其难地包裹了一层温和:“咳,不过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愧疚的意思啊,只是我觉得荆哲不会和你说这些。”
“这种事他就喜欢压在心里,你不知道的话,以后你们俩说不定还会闹矛盾。”
“他的性格你也知道,开个口比登天还难,你俩要是闹矛盾指不定要猴年马月才能和好,我也不想你们发生这种事。”
“……”昨天刚和荆哲闹了点矛盾的裴超雪瞬间哑然。
她抿着唇,挣扎片刻,终于轻声说道:“嗯……我知道。”
“所以吧,肖斯海这事你俩以后最好就别提了。”荆辰默了默,又忍不住补充:“不过你要是看见他来找荆哲,你就告诉我,我来处理。”
听见这话,裴超雪想起昨天的事,讪讪道:“他暂时应该不会来找荆哲了。”
“肖叔叔现在在医院呢。”
闻言,荆辰怔愣须臾,讶异道:“医院?”
“嗯。”裴超雪感觉这事有必要跟荆辰说清楚,于是憋了一会儿后还是坦白了:“昨天荆哲跟肖叔叔起了点冲突,所以我们送他去二院了。”
话音落下,荆辰沉默须臾,点头道:“我知道了,晚点我找时间去一趟二院。”
说完,他又看了眼裴超雪的反应,难得拿出了点耐心,安慰了句:“哦对了,你爸做的事我也不会再迁怒于你,你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裴超雪低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只不过荆辰确实是个操心命,他看裴超雪依旧情绪低迷,有点怕荆哲找他秋后算账,所以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想转移下裴超雪注意力:“蓝阿姨帮过我们,所以你更不用因为那件事不高兴,就当是抵消了。”
“抵消不了。”裴超雪抿了抿唇,“我妈帮忙是她主动做的,但我爸找你们麻烦是因为我不听话才做的。”
“其实我觉得……如果当时我低调一点,小心一点,不让我爸发现我和荆哲的事,他可能就不会……”
“他是不会,但肖斯海依然会。”荆辰似乎是想开了,一脸洒脱道:“这事呢,你就当是我们家绕不开的命数得了。”
“有这么一个人在,我们怎么都不会好过的。”
大约是荆辰的话起了作用,裴超雪沉思了许久,终于没再纠结于荆哲不肯告诉她的事。
她认真地想了想,如果自己遭遇过这样的状况,那可能也不会愿意告诉荆哲。
毕竟又不是什么光荣事迹。
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荆哲居然主动提及了肖斯海。
只不过说得比较委婉:“晚上陪我去一趟二院?”
闻言,正在往衣帽间里挂新衣服的裴超雪,手上动作霎时一停,回过头诧异道:“啊?为什么?”
这话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于是她沉默两秒后又添了句:“是去看肖叔叔吗?”
“嗯。”荆哲靠在衣帽间的门边,眸光似点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看她。
良久,他才风轻云淡道:“看看他的情况。”
裴超雪没料到他会有这个想法,愣了一会儿后才故作镇定地回答:“好啊,那要不要买点什么?”
然而荆哲只是道:“我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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