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冷气还未消退,屋檐树桠还有着积雪,顾上弓带着一身白花花地冷气,没有一句祝福,二话不说地把顾杪带去了密室。
密室中只有一盏不那么亮的瓦灯和一张摆满了针筒药汤的桌子,灯辉映照在顾上弓的脸上,昏暗发白,显得那张消瘦如骸骨的脸更加不近人情,带着阴暗晦涩且难懂的情绪。
顾杪头一回感觉到了害怕。
顾上弓叫她转过身去褪下外衣,不由分说地拿起桌上的尖椎就刺上了她的背脊。
桌上有碗药剂,浑浊粘稠,泛着金红流光,宛如势欲喷发的火山岩浆,散着危险的芒。那药剂正被巴掌大的蒸汽炉炙烤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尖椎沾上了那汤剂,刺破皮肤,深入骨血,那是抓心挠肝的疼痛。分明是滚烫的药汤,接触到皮肤之时,却是深入脊髓的寒冷。
顾上弓在她的背上刻画着什么,从颈下,到蝴蝶骨,再到腰窝,那张图蔓延了她整个背脊。
药水入骨,浸冷三分;血水溢起,刺痛非常。
身体逐渐变冷,眼前一片模糊,顾杪几乎控制不了因为寒气侵袭而不住颤抖的四肢,但她不敢吭声。
疼痛持续了许久,也许有三个时辰,也许不止,顾杪不清楚。
她只知道这儿的门没有关紧,外面地窖的水滴声响了几千声后,忽而断了。那似乎是外面偷偷来了个人,水滴落在了那人的身上,没了声音。
那人没有掩盖气息,呼吸声大得可怕,但她爹没有与那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把门关牢实了。
石门紧闭,阻绝了一切动响。她爹忽而叹了口气。
“从现在起,你只能成为一道影子。”他道。
顾上弓收了手,尖椎的端头早被血染成了锈蚀般的暗红。顾杪又冷又疼,好似千百万只虫蚁爬满了整个背脊,同时啃噬着她的骨肉。
顾杪不解:“谁的影子?”
“前朝遗孤与当朝长公主的独子,萧鹤别。”
直到那时,顾杪才知道,萧鹤别究竟是谁,而她爹又整日里在忙些什么。
当今的和光帝赵弋曾有个大他三岁的长姐,名赵锦。顾上弓还是太子赵弋的伴读之时,与赵锦亦是交好,三人常结伴巡猎,打些山鸡野兔,自己烤火吃,关系非同寻常。
“您老情人是长公主?”尽管虚弱地几乎发不出声音,顾杪依旧忍不住问道。
顾上弓没有反驳,也没承认,只是沉闷道:“长公主是天上星。”
天上之星,不敢摘,也不能摘。
更何况,顾上弓是功臣之子,就算是二人再交好,太上皇也万万不可能将一国的公主赐婚于他。让顾上弓留在皇宫作为太子伴读已然是最后的让步,再有甚者,则皆不可予。
对长公主的爱慕,顾上弓只得深深埋藏在心底。
没过几年,赵弋继位,皇位更叠之时朝政不稳,临人趁机入侵。磐甲兵还未问世的北豫自然不如现今。顾老将军交还了兵权,然非兵法之将又怎知练兵之道,十年磨一剑的将士们却疏于操.练,最终不敌临兵,城池沦陷。
赵弋没法,想出了和亲之政。
可他不知道的是,长公主早就心有所属。
“皇宫中戒备森严,又是立于天空之上,长公主怎么认识的前朝余孽?”顾杪不解。
北豫的皇城在汴京,而皇宫则在汴京正中,浮于百丈高空。如此庞然巨物能够悬空,自然是由丑玉做引,燃出蒸汽以飞升。因而皇城也被百姓叫做“天境”,燃着万金难求的丑玉,展现着雄厚财力的同时,又是以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现世,予世间以威慑。
顾上弓摇了摇头。
长公主是在围猎的时候意外认识的萧郎。
那已是许久以前,在赵弋坐上皇位之前的事情了。
赵锦追着鹿进了山林深处迷了路。
巧逢天阴,山路险恶,一道惊雷劈下,马匹受了惊,赵锦被掀下了马。赵锦身手不弱,本可借树干之力稳稳落下,可好巧不巧,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树干打滑,赵锦没踩稳,掉下了山谷。
是隐居山中的萧子规救了她。
太上皇推翻江朝之时,为显大豫仁慈,未曾对前江皇室遗孤赶尽杀绝。只是前江的皇帝暴虐残忍,百姓对其深恶痛绝,即便太上皇不杀,萧氏也不会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萧子规是前江的五皇子。
前江失势时,萧子规年不及三岁,他随着不受宠的母妃逃至山涧,自此没再出去过。砍柴,种地,一切生活都靠自给自足,若说那处是桃花源居,也不为过。
许是打小刚记事起就在山中长大,萧子规没有一分皇家人的锐气;相反,他淳朴善良,说起话来,总是睁着那双清澈如泉的双眼,认认真真的看着对方。
赵锦觉得,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也许是欢喜。
自那之后,长公主时常借着围猎的名义,去山中与萧郎私会,而顾上弓自然是知晓此事的。
其实赵锦与顾上弓的关系,比起她与赵弋的关系更为亲切。年少的顾上弓和现在也没什么差别,沉默寡语,不擅言辞,但每每赵锦拜托的、或是尚未说出口之事,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长此以往,少年人那点儿小心思,谁又能不懂。
可赵锦只觉得顾上弓是最好的弟弟,而顾上弓也绝不会将心中的爱慕说出口来。
只是情爱这些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不知从哪儿生出,也不知该怎样控制。就像顾上弓无法将视线从那纵马飞腾不似皇家之女的赵锦身上移开,就像赵锦亦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见那山林间的土小子。
当顾上弓意识到那就是“爱”时,一切似乎都无法收拾了。
——他得离开皇城,远离这个自己不该触碰的禁区。
顾杪听得认真,忽地“咦”了声。顾上弓停下了半刻,垂眼看去,只见她水波不兴地擡起头,问道:“然后您买醉,和我娘有了我?”
顾上弓呛了口口水。
顾上弓本以为自己离开皇城,就能够离开一切是非,掐灭所有的眷恋。可天不遂人愿,长公主与前朝余孽私会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揭上了台面。
为保赵锦身誉,萧子规自认诱引长公主,认罪不驳,最终被斩首示众,尸首挂于城门之外七天七夜,遭千人唾弃,万人咒骂。
而赵锦则被强令和亲。
合约签署,立刻生效,不日便需动身,入嫁大临。
赵锦满面愁容地传顾上弓入殿,欲言又止了半晌又半晌,直到日落西沉,月朗星稀,她才道:“博渊,本宫唤你,是有一事相求。”
顾上弓知晓她欲求何事。
“可殿下腹中的,是前朝余孽的子嗣。”这是他与赵锦相识的那么多年以来,唯一一句道出口的反驳。
那不是拒绝,而更像是在反驳。
企图通过这一句微小的抗议,挽救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尽管他知道那绝不可能。
赵锦抚着藏在宽衣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眸中是顾上弓从未曾见过的温婉。她道:“我不在乎。”
那就是她的萧郎,乡野山村中淳朴的少年郎。她与他在一起时,不再是长公主,不再需一口一个“本宫”,更无需想着社稷想着家国。她在他心中,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而那正是她所渴求的。
“……好。”
火苗渐熄,冷静下来的顾上弓沉沉行礼,应下了这门差事。
“臣会救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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