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三合一)
这可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前脚红豆刚说完要让报官,这北豫最大的官儿之一就送上了门来。
千机阁,天禄院,若是再来个稽查务,那真可谓是“三喜临门”、“阖家团聚”了。
黄金令牌乃和光帝赐发的军令,持令者如皇帝亲临。
为首者是指挥使高吏,令牌一出,会场鸦雀无声,却是没过一时又起了窃窃私语:“天禄院怎会来这?”
踏金会乃江湖集会,即便是为官者想要参加,也必须放下官侯身姿。来此地者人人平等,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
朝野之间互不干扰虽从未写在明面之上,却是不成文的规矩。天禄院如此堂而皇之的在踏金会中亮出令牌,究竟是将整个江湖置于何地?
华仙派陆羽首当其冲,举剑直指,即便剑未出鞘,反抗之意早已挂在了明面上。他高声道:“踏金会不拒绝朝官参与,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在此地肆意妄为!”
高吏可不理他,只是哼笑了声,满脸写着不屑:“天禄院可不稀罕这三教九流的集会。”
这一声“三教九流”,不止是华仙派,所有在场之人无一不被激起了怒火。议论之声纷纷阵阵,武器秘法蠢蠢欲动。
天禄院随众也随之紧张起来,高吏身侧之人惶惶,小声耳语:“指挥使大人,徐掌印千叮咛万嘱咐,说此次出行切不可闹出事端,否则掌印那边......怕是不好做人呐。”
此番天禄院得以来到踏金会,完全是承了徐公公的私情。徐公公以个人向兵部担保,说天禄院众人绝不会在此惹是生非,这才得以跳脱各部审查,直接出行。
兵部仍旧不太放心如此不经考量的粗莽行动,只是碍于徐公公的情面与其在圣上身边的显达地位,便仅要求天禄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用黑磐甲,否则剥官服隔职位,绝不会手下留情。
高吏不耐烦地瞪了副手一眼:“无需你在这多嘴。”
反对之声由小变大,从窃窃私语到吱哩哇啦地吵吵嚷嚷。高吏慢条斯理地收起令牌,仿佛完全不将这些看在眼里。
他甚至还有闲工夫去整理衣袖。
副手在一旁看得直着急,正要开口,却听他道:“密探线报道,踏金会中似有北豫叛徒千机阁的前阁主的踪迹。天禄院追击至此可不是来挑事儿的,本官是公事公办,也请尔等适可而止,莫要嫌好道歹,坏了规矩。”
群众本来还觉得话出有理,却是那最后八字一出,刚压下的火气又一次被点燃。陆羽脸色黑了透,怒气冲冲:“坏了规矩的,怕是你们天禄院吧。”
一言众和,而高吏那副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如火中添油。人们再也忍不住,恚怒道:“滚回你的天境去!”
各式兵器出了铮鸣声,火硝味弥漫开来,场面剑拔弩张,似一触即发。
而高吏却淡定地环视了一周,掸了掸衣上的尘灰,缓缓道:“本官话未说完,你们就如此急躁,说是江湖草莽,还真是莽如粗鄙山民。”
“你......!”
未及众人嗔言,高吏又道:“本官说了,北豫叛徒现身此地,而后武林盟主遇刺,本官怀疑,此事乃那叛徒所为,一为夺回四野八荒,二为挑起朝堂与江湖的对立。”
本来人们还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可细想一番,又总觉得这说辞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只是没人想这么轻易就承认那狗眼看人低的狗官最里面能吐出什么象牙,一人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千机阁阁主在此地,那便拿出证据,否则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你可否是信口雌黄。”
高吏冷静一声笑,道:“那便要劳烦宋家让本官去盟主丧身之处看看了。”
宋靖宋辞二人沉默,并未予以答复。
本身盟主被杀对二人打击便已经足够大,这会儿天禄院还来把这潭池水搅得浑浊不堪。他们本就不想让仵作验尸,让自己生父在死后还要受万人瞩目。若是如此,他们这做儿子的,岂不就是天大的不孝。
可宋尚死得不明不白,他为人和善,不应当有什么仇家;加之其武功在这江湖上不是数一数二也该是名列前茅,若是当真与人搏斗,怎么说也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这当中定有蹊跷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宋家二子依旧过不了心中这道坎。
见二人还在犹豫,高吏又道:“你们若不愿让仵作验尸,那便作罢。只是事关北豫,本官必要亲自去看上一看。况且......你不想知道武林盟主真正的死因吗?”
方才红豆提到去临安城报官,那最多也就是地方官,可天禄院直属天境,乃大官中的大官。
连这正二品都做出了让步,他们若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两兄弟眼神交流了一番,大哥宋靖道:“那便劳烦指挥使大人了。”
说实话,宋尚死得当真太过突然。踏金会这才开始了不到半日,人们又都是从各地前来,不远千里特意赴会。他们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人人都怀着自己能够拿到四野八荒真卷的野心。
这会儿,别说是武林盟主死了,就算是圣上亲临,也休想让聚在这处的人散走一个。
故而宋家兄弟没时间好好安置尸体,只能暂且将其移去东南面的居室之中,待踏金会过后再带出夙成山,葬进棺冢。
几人从主台上下来时,宋辞忽而眉头一凛,轻功略去会场侧边,直接将一人拎去了台后。
有人眼尖看到,小声惊呼:“那不是宋家小姐吗?”
宋楚楚方才哪儿都不见踪影,现在盟主死了她倒是回来了,一人忍不住道:“我说的吧,不是亲生的,多少都有那么些白眼儿狼。”
身旁人不予置否。
本身楚楚被宋家收养一事,江湖上就颇有微词。大多人都知道,那女娃是故意挑在宋尚晏请武林之时冲去求助。
宋尚大仁大义收养她是宋尚心慈,而她求助的时机,却不得不引人生疑。
只不过后来长大了的楚楚变得愈发月貌花容,瞧着那韶秀的容貌,人们也多是心软了些,不好再说些什么。
现在这么一闹,这养女在订婚宴上死都不见人影,让盟主和结亲的姜家双双出丑。若非是踏金会中的四野八荒引去了注意力,否者这北豫数一数二的名门大家怕是脸面无存。人们对她的微词便又起来了。
而这众人议论的主儿手上还抓着斗篷,穿着的大红喜服上蹭了些灰,头发也略有些凌乱。宋辞嫌恶地上下检查了一番,质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大喜之日不现身,你让家父的颜面往哪里搁?”
宋楚楚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很快地落回了地面上。见她半天都不说话,宋辞扬手就是一推:“二哥问你话,怎的也不知道答?”
却是忽地,不知何时来了的姜无宁一个侧步挤进了二人中间,巧妙地将楚楚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宋辞刚想怒言,姜无宁却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礼然道:“二哥快些去吧,指挥使大人在候着了。”
对方如此礼数周到,宋辞当然不好再多加为难。他在二人之间来回凝视了一番,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计较。
“......谢谢。”
待宋辞走了很远,楚楚小声才小声道了谢。
而那姜家的公子却只是浅浅一笑:“既然你我已然定了亲,我便有责任要护你周全。”
他说完,也没待楚楚反应,扭身就走了。
而方才踏金会上闹了这么一出,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天禄院身上,直到这会儿才有人发觉,踏金会的台上已然没了黄衣少女的身影,台下也找不见那道眨眼的亮色。就好像眨眼间的功夫,这少女就如日过之河,变成水汽没了。
“报喜鸟去哪儿了?”他们问。
其实红豆哪都没去。
她还好生在这会场待着,就混在人群之中,响亮地嗑着瓜子嚼着杏仁看着热闹。
她方才不过是趁乱溜下了台又换了身衣裳罢了。
人们对将离谷的人又恨又怕,恨是源自他们杀孽无数,惧怕也是同样原因。即便人人口诛笔伐,但当他们真正看到将离谷四恶之一出现之时,又不敢冒然直视。
他们对红豆的印象直至现在都还只停留在黄衣之上,而她具体长什么样,他们压根没什么人记得。
红豆在人群中咯咯笑了几声,引来旁人不满侧目。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转头溜去了别处。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当然也不再需要留在台上恣意挑事。
——红豆是受了命令而来。
宋尚之死实数蹊跷。
有人说他的死因是被割破了喉咙,所以才怀疑到了将离谷谷主头上,毕竟这抹脖子的做法怎么看怎么像谷主的手段。
当然,也有人质疑,只是大多人都说人的脑袋可不那么好割,将离谷谷主杀人的时间这么紧迫,加之又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所以才取易舍难,留了他脑袋好端端地在身体之上。
可顾杪她本人正和那正儿八经的“将离谷谷主”在四相秘境里大眼瞪小眼,哪儿可能还分个身去暗杀盟主。
杀害宋尚的人是冲着四野八荒且不可能是他俩,这点毋庸置疑,可顾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听那些瞧见了尸身的人所说,宋尚的刀伤处有奇怪斑驳,斑驳如蛛网,又似地脉流光,金红发黑,却是转瞬即逝。
这毒......
这毒,听起来有些过分耳熟了。
宋尚的尸身所在的宅子有家仆把守,虽不是很严,只是这会场屯街塞巷,人多眼杂,贸然潜入的话,太容易被看到。
顾杪正闷头思考该如何不动声色地离开,萧鹤别却似乎已经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俯身凑近了她,低声耳语:“你想去查?”
“不想。”
顾杪着实不太习惯和人如此亲密,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却是见萧鹤别笑笑地看着她,也不恼,也不急,仿佛她才是那个小题大做之人似的。
顾杪尴尬了一瞬,倏然心中擂鼓震天:这孩子的口味不会真的......
她转念又想到他在将离谷这非人之地待了十年之久,眼光奇特点似乎也合情合理。顾杪忽而心中自责起来,毕竟是她把他送去的将离谷,万万没想到......
“岑·大·哥。”大抵是瞧顾杪面色古怪还上下打量,萧鹤别咬牙切齿地唤了她一声。
顾杪沉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按照萧鹤别这德行,顾杪用小手指想都能知道他脑子里肯定有什么自己不想听到的计划。
前面跟着自己掉入四相秘境已经是顾杪最后的底线了,现在绝不可能让他再跟着自己犯险。
顾杪站离了他一步,生硬道:“我们不熟,别跟着我。”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小时候的萧鹤别,特别是在被莫无怂恿去了鬼街之后,就开始变得总是心事重重。以往像个牛皮糖的小跟屁虫,一夜之间变得心思敏感极了。
顾杪每次开口,都生怕伤了他,故而从来都是绞尽脑汁犹豫半天才敢说话。即便如此,也总不知因为什么,让那小孩闷闷不乐,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小别院里,死也不出来。
可顾杪偏偏没料到,现在的萧鹤别,反而有他十岁以前那一副雷打不动地震不摇无论何时都跟个磁吸块儿似的粘过来的架势。
“说什么呢,”萧鹤别紧跟着就踩着她的步伐贴了过来,“我与岑大哥可是过命的交情。这会儿才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岑大哥就忘记了?”
顾杪:“......”
“岑大哥”这三个字,听一次顾杪觉得别扭一次。她现在万分后悔,当初不该逞一时口上之快,非得让人家叫自己这破烂称呼。
好在萧鹤别没再继续强调这名字,只是直起了身,瞧着台上一片闹剧,淡淡道:“你若要去,我便助你。”
对于萧鹤别所提的“相助”,顾杪并不想应。
——她不希望他参与其中。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便是不让他搅和进北豫的这一潭浑水。闭口不谈他的身世也好,闷声不响离开他也罢,她所做的一切,都本本分分地遵从着她爹的意愿,让他脱离一切纷杂。
将离谷虽地远人恶,但确乎是不沾世间尘埃的最佳之地。况且那处有街蝉相护,定比这朝野更为安全。
而今这踏金会填街塞巷,他若有所动作,将有极大地风险被他人看到。而若有心之人查起来,也许会将他的身份、名字、甚至是身世都摸得一清二楚。
人言可畏,这身世绝对会引起轰然大浪,最后不论是传去和光皇帝还是辛国首领的耳中,对谁都不会是有利的。
顾杪思虑之际,忽而一声轻笑:“你若不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等一、”
未及她话落,绕于二人身旁的红眼蜻蜓飞起,飞快没入人群。再下一刻,红豆自另一侧跃出,稳稳落在台中。
红豆便是为此而出面的。
——引开众人视线,好让萧鹤别二人入宅府查探。
红豆可是冒着被群起而攻之的风险映入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这会儿顾杪再说什么推托责备之辞,有些显得自己过于不识好歹了。
她皱着眉瞪了萧鹤别一眼,隔着层面纱,顾杪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那毫不加掩饰的轻快脚步来看,这完犊子肯定在那儿沾沾自喜。
顾杪心中小骂了一声,悄声退出人群。
有红豆相助,二人很轻松地就潜了进去。
夙成山东南面的宅府是建来供游客休歇之用,木板房楼高高矮矮错落排列,有蜿蜒小巷被夹在其中,由绿木相称,格外好看。
只是这样的宅府,房间数目有些过于多了,若要寻得宋尚被安置在了哪里,着实有些困难。
正发愁着,两名家仆走过,一人扛被褥,一人端炭火。炭火盆还滴着水,炭块半黑半灰,一看就是刚才泼水浇灭的。
顾杪道:“沿着滴水走。”
炭火一看就是还未烧完就被强行熄灭。季秋时节虽不是必须要燃炉,但若要熄灭炭火,只需用铁盖将其与空气隔绝,慢慢等待即可。
这般粗鲁地将火熄灭,只可能是急着腾出一间房,并保证这间房的温度不会过高。
而急着要让房间凉下来的,十有八.九是放着宋尚尸身的地方。
尸体温度不可过高,否则会以极快的速度腐烂发臭。现在踏金会还未结束,当然得找个阴凉妥当的地方保存着。
萧鹤别笑道:“不愧是岑大哥。”
顾杪默默捏紧了拳头。
还好那两名家仆走得急,水滴尚未干涸,很容易便可寻得方向。而果不其然,顺着往下走去时,家仆的数量明显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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