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秤
千机阁的提审是必会发生的,这件事无可避免,但这实则也是顾杪最害怕的一环计划。
她比谁都更加了解,这千机阁的审讯之下,稍有不慎,她就会死。
又或是说,但凡那稽查务的内卫长陈不周晚来一步,这计划可能就会在此戛然而止。
然她其实没料到,向来对她抱有着一丝敌意的应钟竟较往常下手得轻了些。
应钟的态度,是当真很奇怪,怪到顾杪忍不住想嘲笑他道:“今日怎么这般优柔寡断?”
应钟与其他千机阁的暗卫不同,他被和光帝指派来时,和光帝是连名带姓告诉了她他的身份的。
“这是震麟军旧部讯使应荣的独子,应钟。”和光帝这般说道。
当初的顾杪只是愣了愣,没说话。
应钟于十三年前当地县衙招武役时去碰了运气,虽当初被拒之门外,但所有应召武将之名都会汇于兵部卷册。那卷册之上,所有人的身份家世皆列得一清二楚。
因而在和光皇帝机缘巧合阅那呈上的卷册之时,很快便注意到了应钟名字之后的小字注释:震麟军旧部烈士应荣之子。
和光皇帝立刻将其提来了身边。
应钟先是成为了皇探,再而在千机阁重创之后被调配入内。进入千机阁之人姓甚名谁身份为何,外人不知,但身为千机阁阁主,是必当需要知晓的。而他会那般不加掩饰地释放自己的敌意,也是在顾杪的意料之中。
顾杪甚至毫不怀疑,应钟审讯犯人时的那股子狠劲,本是想用在自己身上的。
可当她这为害他父亲死于火海的元凶之女手无缚鸡之力地跪在他的面前,而那放着刑.具的十三纵列柜匣当真到了他手中,他却反而手下留了情。
顾杪知道那些刑.具落在身上会出现什么程度的伤、会流多少量的血,以及按照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最多可以支撑多久。
被审讯的人是最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顾杪必须要强撑着、不让自己的眼皮阖在一起——因为她不知道这一闭,可否就再也睁不开了。
她盯着囚室顶端滴落的泥水计算着流逝的时间,用着瓦灯明暗频闪的次数矫正时间的快慢,明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顾杪本以为自己会在陈不周到来之前就会支撑不住昏迷过去,却是没想到,自己硬生生地挨到了她来。
——应钟手下留情了。
或者说,从再见到应钟开始,他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若非是那股对她的敌意仍在,顾杪甚至会以为那面具之下早就换了人。
“你不恨我吗?”她忍不住问道。
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憎恶的人在此束身就缚,没有人会选择介怀。
可应钟却道:“恨你有用吗?”
应钟是恨顾杪。
恨顾杪她祖父当年回宫时带上了他爹;恨那时宫中大火,顾杪那尚为少年的爹骇到僵硬得动弹不得,恨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了救他而葬身火海;恨那被他爹救出的少年郎,在他应家天仇敌惨之时还能过得风生水起。
应荣身亡,本应予震麟军旧部的抚.慰钱俩被县官私自扣下。应钟他娘报官无门,为将他拉扯长大,疲于奔命,最终过劳而死。
应钟自学识字,自习武艺,晨卖烧饼午卖面,傍晚习字夜间练剑,好不容易攒够了报名县衙武卫的钱,却是在对方瞧见他震麟军旧部后人的身名卡之时,不敬反嘲,笑他道:“震麟军旧部何不去卫国军述职?我小小县衙,可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卫国军。
应钟不是不想去,只是他没有足够交给卫国军的钱。
在这大豫,从文也好习武也罢,不仅要有门路,还要上交一笔所谓的“通关银两”才可有资格进入试场。
通关银两自然不是上面的人设的,那钱全兜进了地方官的口袋里。百姓诉苦无门,上面视若罔闻,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再想反抗。
于此同时,卧雪庄名闻遐迩,门客络绎不绝,这事传遍了大江南北。
人们说那庄主姓顾,名上弓,继前庄主岳南升之位、娶亡女岳小鱼为妻,育一女,年纪轻轻便可敌三台傀儡,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
应钟是恨。
恨他爹走得不应该,恨自己无能,恨顾家逍遥事外,恨他们生活顺遂......
他更恨那顾家的小女孩当初明明可以逃走,却偏偏一言不发地跟着磐甲兵去了天境;恨她分明可以拒绝和光皇帝的要求,却非得留下被困在那名为千机阁的牢笼之中;恨她后来都已经想尽办法逃离了天境,却又一次如十年前一般,毫无反抗地倒头回了来。
还有当时在洛阳街头,有人拿着蹩脚的伎俩试图引开他,他猜到了那是来劫狱的人,便是假装中计、跟着那破绽百出的傀儡跑了三条街道、一直等到了候在城外的同伴察觉不对冲了进来才扭头回程,却是见那女人好整以暇地坐在牢车里面,一如既往地面色冷淡,好一副神闲气静的模样。
应钟恨那机会分明已经拍在了她的眼前,她却不知道抓住,非得跟着回来这天上地狱。
姓“顾”的人,本可以一辈子过得风生水起,却偏选择了一条荆棘满布的路,脱下鞋赤着脚踏上去走。
应钟恨那名叫顾杪的人,恨她不知珍惜自己,恨她现在竟过得还不如自己。
可应钟也知道,他的恨毫无根据,也毫无缘由。
那只是单纯的“迁怒”罢了。
“恨你有用吗?”他又重复道。
然而这些,顾杪并不理解。
她只是看着应钟,良久良久,而后一言不发地又将目光转去了墙上的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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