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根性,坏痼癖,劣性难训,长恶不悛。待人接物从未有一次不是存心不良,每句话每个行动都要为着自己能够在某处立足而反复嚼烂了分析才出得了口。
仔细回想,她这一生二十年,无一日不是活在假面之下,伪装自己,筹谋局势,算计他人。
姜小公子唯她是命固然是她设的情局,姜家同意迎娶她是因为世交因为四野八荒,宋家收留她是因她恰好利用了武林盟主要面子的脾性,而再往前,她能够离开鬼街进入卧雪庄,也是自己主动提出的条件。
可只有在卧雪庄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地放下了那么些心防。
她仍旧是自己,仍旧那般怙恶不悛,仍旧是那个鬼街出身的贱骨头,可只有在卧雪庄之时,她才能够不再担忧有人会看不起自己,不用愁苦明日的太阳可否会照耀进屋中,更不用思虑自己是否还能活到吃上下一顿饭。
而后是飞来横祸,磐甲兵来势汹汹地抵至卧雪庄。可那个时候,那位少庄主本可以不保她性命的。
她大可以将自己推出去,只护着那个她该护着的男孩,大可以遵皇帝的命令,杀尽卧雪庄逃散门客之时连带着她也一起剿灭......可顾杪偏偏没有。
楚楚有时在想,假若她当初没有转了主意跑去投奔宋氏,假若她老老实实地听少庄主的话、跟着萧鹤别前往将离谷,或许她只会是生活得艰苦了些,性命危险了些,却也断不会成为如今这般......这般卑劣小人。
——是的,卑劣小人。
当她于那天境大殿之上高声说出卧雪庄的庄主顾上弓之事时,满堂鸦雀无声,就连身侧那向来对自己只视如水温柔的姜无宁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三省六部的大臣挤在殿内,内阁的公公们分列两排。姜家的家主姜于同似乎很震惊姜无宁与她身及此处,他手中还托着个盘匾,匾上放着原本打算贡呈上的金玉玉玺。那玉玺因他闻见消息过于震惊而稍有些歪斜,姜于同赶忙调整了姿势,生怕那脆玉落于大殿摔了个粉碎。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楚楚的心却反倒静了下来。
再坏,也不过就是一死。
楚楚不是不怕死。
反之,死其实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怕吃不饱饭被饿死,怕偷奸耍滑被打死,怕寒风肌侵被冻死,也怕众叛亲离被杀死。
为了不死,为了活下去,为了找到容身之所,她可以像阴沟里的臭虫一样不择手段,可以像潮湿角落的蜚蠊一样四处乱钻。
而选择在此时此刻来此地说出这句话,是因她能够万分肯定,自己的命,不会绝在此处。
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和光皇帝的低声吟笑打破了这令人恐惧的静。黄金龙椅上坐着的中年帝王问道:“朕该如何信你?”
这确实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江湖中人对于朝堂官吏而言皆不过是乡野村民,大字不识一个,满口喊打喊杀,就算是武林盟主出场,他们也不过只会碍于其武功高强声名显赫而做足了表面功夫,内心中却仍旧是带着高人一等的鄙夷。
而她身为已然身亡的武林盟主的养女,带着没落宋氏的头衔,借着姜家少主姜无宁的光站在这里,贸然开口吐露出这么天大个情报,当然不可能为人所信。
——四野八荒,岂是她一个黄毛丫头能够知道的东西。
但同样,她也可以利用这所有引人怀疑的点,来反过来使得所有人都相信她所陈述之辞。
四野八荒确实不应当是她这种身份的人会知道的事物,她贸然来天境大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般震天骇地的消息也不免令人生疑,但疑惑的同时,那些人同样也会在心底发问:越是不可能出现在朝堂之人越是可疑,但可疑之人排除万难不惧怀疑也要前来圣上面前说出的事物,莫非真有可能不是假的?
人们总会怀疑非寻常之物,而后再怀疑先前提出质疑的自己,如此循环,没个定论。因而点燃导火索之人只需随意找一个循环的卡口见缝插针地钻进去,再而掷出一张能够让那循环停下的卡板,便能够轻松将人心掌控在自己手中。
楚楚道:“皇上不相信草民倒是无妨,但皇上总要给姜家一些面子。”
站在殿中的姜于同脸色铁青,嫌恶与愤怒溢于言表。他本就对宋楚楚这用计才进了宋家的养女有些瞧不上眼,此刻更是因她当众搬出了姜家之名而怒火中烧。
姜于同几乎要绷不住理智,手中的玉玺都快要端不稳。他上前了一大步逼近楚楚,却是被姜无宁闪身挡了下来:“爹,大殿之上,还是先听楚楚要说什么吧。”
姜无宁说这话时,也不知是错觉亦或是自己多了心,他莫名地从他爹的脸上察觉了丝微不可见的恐惧。
那恐惧转瞬便被压了下去,但颤抖的颊肉和捏得翻白的关节依旧暴露了姜于同的内心。姜无宁上前一步,小声问:“爹,您怎么了......?”
然未待姜于同说话,宋楚楚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神坚定,似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嘹声道:“草民接下来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作假,便就当即讲草民斩首处死。”
说罢,她擡起头,直直看向和光皇帝,字字句句凿于大殿之上:“卧雪庄庄主顾上弓掌有前江朝遗留之物‘四野八荒’的全部秘密。而正是因其知晓其辛,十年前姜宋两家合谋陷害于他,将之困于山中监牢近十年,日日拷问,夜夜审刑,吊其一口气不让其真的死去,只为逼出真正四野八荒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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