踅摸
萧鹤别以为顾杪会逃,会面露嫌色,会嗤之以鼻,或是会有其他任何的微妙神情,可他紧紧盯着她看了许久,都未能发觉丝毫异色。
她的面色只是有些空白。
但那并非是没听见,也不是感到震惊,甚至于说,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意外。她看起来只是……
只是在思考。
萧鹤别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是思考他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感情,还是思考自己该如何拒绝?又或是在想,该怎样回到曾经的、寻常的师姐弟的单纯关系之中?
“可我是你的师姐。”
她果然也这般说了。
“是师姐又如何。”萧鹤别也将那早就想过的答案这般脱口而出。
他紧紧盯着顾杪,不想、也不敢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害怕看到任何拒绝的神色,却又会同时觉得,若出现了,似也是正常。
可他仍旧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那不是因为烈灼功,不是因为什么走火入魔,而只是从小时候起的依恋与憧憬化作的爱恋。
他知道那感情对于她而言或许无法接受,但萧鹤别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慌。
他怕再不说,就永远说不出口了。
然顾杪平静地就好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她就好像一直都明白他对她的感情,却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闭口不提,直到那层窗户纸被不得已捅破,到那秘密再也憋不住被暴.露出来。
萧鹤别忽有些怔忪:“你早就知道?”
“我......”顾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肯定地“嗯”了声。
顾杪是知道。
起先只是隐约猜到了些许,她不愿、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可随后他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一次又一次地确凿地让她知晓——
他对自己的感情,已然超越了师姐弟之间的羁绊。
最初是在卧雪庄时。
那是她被刻下四野八荒的第二夜,她的背脊痛得彻夜难眠,想到萧鹤别白日里对自己的奇怪态度,她有些担忧,便去了他的小院,却是巧见他悄摸儿抱着被子离了庄,在那后山的池边猛搓着被褥。
那时候她还想着,大抵是小孩子长大了,有了些正常少年人都会有的冲动。顾杪没多想,只静悄悄地离开了。
却是没曾想,那后半夜中,萧鹤别自以为自己十分轻手轻脚地摸去了她的房里,站在她的床头,就那么直愣愣地瞅着她瞅到天明。
——顾杪向来浅眠,当然察觉到了。
只是后半夜风凉,身上寒冷难耐,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动不了。她只记得萧鹤别推了火炉过来,又给她加了好几床被子,然后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那时候顾杪以为,他只是在担心她。
后来……后来就是十年后的久别重逢。
萧鹤别的眼神,他的神情,他做的种种件件,他对自己的依恋,对黏着她抱着她的执着,顾杪心中总止不住地有那么些猜测,却每每在那猜想快要拨云见日之时,被她生生止住扯了回来。
不应当那样想,不可以那般想。
她觉得,萧鹤别应当有自己的未来。
可……
可梦中的白鹤少年却告诉她:“我渴望的东西,是你。”
梦向来反映着人心中最深处的欲盼,但若是醒来之后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梦的内容,便大抵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有人在自己耳边呢喃了什么。
顾杪听见了,也意识到了,但她毫无犹豫地选择了抛诸脑后,压进心底。
而后一次又一次,直到在来烟寺之时,他紧紧拥着她,汲取着她身上的热度,磨蹭着她颈间的皮肤,呼吸声粗沉得可怕,他道:“我想……”
顾杪条件反射地打断了他。
她不知何故,忽地生出了一丝害怕。
不是害怕萧鹤别会做什么、在想什么,她只是……
只是不想拖累他。
萧鹤别是当朝长公主的孩子,留着前朝皇室的血脉,他还有大好的未来,还有光明的前途,只要她将路铺平铺稳,萧鹤别便可如鹤登天。可她……
她只是个将死之人。
是皇帝忌惮的顾家之后,是北豫亡国的罪魁祸首,是被朝野上下追杀通缉的叛国佞臣,亦是身负寒疾,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强弩之末。
她不值得萧鹤别的感情,也不该成为耽误他大好未来的那个人。
顾杪擡了擡手,想要推开萧鹤别,却奈何方才恢复的身体依旧疲软无力,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抓着自己的肩膀的手。
她只得仄仄地放下手,重复道:“可我是你师姐。”
除却这个理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拒绝他。
萧鹤别对她的情感,她知道。
而若问她,他于她而言是什么,顾杪则会答:那是她活下去的支柱。
她把当初那裹着血棉褥的小孩拉扯长大,看着他那剑习武,瞧着他一点点变得成熟——那并不是她爹交给她的所谓“任务”。
那是她的师弟,是她的家人,是与卧雪庄追随着自己陪伴着自己的所有门客一般的、至亲的存在。
那也是她为了活下去的企盼。
顾杪想:她必须得活着。
卧雪庄的门客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还活着的,有楚楚,有萧鹤别,还有她。
只有咬紧牙关活着,只有不放弃生的希望,只有挺下去,才能找到他、才能见到他,才可以与他一起......与他们一起,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片背靠青山坐卧雪皑的山庄。
顾杪不知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她不擅长思考,也不喜欢思考。她只知道,他人口中她所谓的“强大”、“冷酷”、“无情”,那只是她为了活下去坚持下去强撑着的外壳,而剖开那层外壳往里面看去之时,能看到的,只是无助和迷茫。
她说萧鹤别对她的情感只是依赖是执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为了能保护他而变得强大”、“为了能见到他而努力活下去”、“为了他后生安稳而杀入汴京”......一切的一切都是依赖,和依赖化作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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