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风中的裹尸袋与半边佛
杭州城的霓虹,照不透通往江左州的那层铅灰色霾帐。
蔡金莹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肩线已经微微开线的藏青色冲锋衣,风尘仆仆地蹲在“大秦军民联合管理局”临时设在进州检查站旁的简易棚屋外。冰水混着机油味的寒风刮进脖子,冻得她一个哆嗦。怀里紧抱着那台入门级的“星尘-2c”便携式纪录仪(公司配发的基础款),金属外壳冷得像块冰。
“记者证。”棚屋里的大秦军官头也没抬,指关节敲着斑驳掉漆的铝皮桌面,桌上保温杯里的茶水垢厚得发黑。他另一只手正划拉着个人终端上新弹出的全息彩票界面。
“昊天镜网络科技集团,深度纪实组,蔡金莹。”蔡金莹把证件推过去,指尖冻得有些僵。证件照片里那个尚带青涩朝气的脸,与此刻镜片后那双疲惫干涩的眼睛对比鲜明。她看着那军官漫不经心地扫描证件,系统绿灯亮起的微光扫过他油腻的鼻尖。
“又是搞‘灾后重建’专题的?”军官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眼皮懒懒一撩,仿佛在打量一件麻烦物品,“‘大秦天眼’播得还不够好?非要往这烂泥坑里钻。”他从脚边铁盒里薅出一把皱巴巴、覆盖着不明污渍的临时通行证,龙飞凤舞签了个潦草名字甩给她,“省道管制区,别瞎拍!”
蔡金莹接过那张带着机油和汗渍的纸片,低声谢过。检查站的横杆升起,一股更浑浊、裹挟着尘土、焦糊和某种若有若无、深入骨髓的腐烂腥气的风,迎面撞了过来,像无数冰冷的针刺入肺腑。
吉普车驶上所谓“复通主干道”。路面仿佛被无数只史前巨兽蹂躏过,龟裂的痕迹深如峡谷,路面上的混凝土块和破碎的金属构件被混乱地推挤到两侧,形成两座绵延起伏的“垃圾山陵”。车轮每一次碾过路面巨大的坑洼,底盘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颠簸得她差点将清晨灌下去的半杯廉价能量凝胶吐出来。
窗外。
没有完整的建筑。
是没有任何完整的“壳”的概念了。
城市?更像一个被巨神撒了气、然后随意践踏过的玩偶屋。
一栋被纵向劈开、只剩半边骨架的写字楼。焦黑的钢筋如同暴露的肋骨,悬吊着摇摇欲坠的预制板。断裂的巨大水泥柱斜插进对面居民楼的残骸里,凝固的窗框像空洞的眼窝,透过锈蚀的断口,能看到曾经房间内部裸露的床架和一只孤零零的、积满灰尘的儿童塑料木马。墙体被某种巨大力量撕扯开的口子边缘,裸露的保温棉絮和断裂的线缆在冷风中飘荡,像垂死的内脏。
更多地方则是废墟。彻底的、看不到原本规划的废墟堆。混凝土块、砖石、扭曲成抽象艺术的钢梁、锈红的汽车外壳、断裂的抽水马桶、缺了脚的玩具熊…混杂在一起,被寒风冻硬、覆盖着一层肮脏的黑灰色霜雪。倒塌的电线杆如同巨大废弃的鱼骨,电线无力地垂落在瓦砾之上。
色彩?那是奢望。视觉世界里只剩下灰与黑的主基调。偶尔刺破这沉闷的,是残墙上大片大片泼溅状的、已经氧化成褐黑色的干涸污迹。风卷着尘土掠过,露出
几只瘦得脱了形的野狗在废墟间刨食,拖出一条挂着碎肉、冻得硬邦邦的腿骨。
没有声音。或者说没有生命该有的声音。只有死寂的风呜咽着穿过钢铁与混凝土的骨骼缝隙,发出尖细凄厉的呼啸。远处偶尔传来沉闷的爆裂声,是残存危房在风霜侵蚀下最后的崩塌。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是复合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浓烈的焦糊(烧焦的木头、塑料、橡胶),刺鼻的化学残留(墙体涂料、泄露的工业溶剂),深层渗出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入每一粒尘埃的腐臭(腐烂有机物、长久无人清理的尸体气味),还有一种铁锈混合着冰冷泥土的腥气。
同行的管理局宣传干事小刘,穿着崭新的迷彩制服,嘴里一直在嚼着提神的薄荷糖,试图驱散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强打精神对着蔡金莹打开的纪录仪镜头介绍:“您看这片区域,我们规划为‘新区北枢纽预留地’!等开春大型工程机械开进来,三个月就能清理平整!那些无主废墟和…呃…障碍物,效率都会非常高!”他的笑容很标准,八颗牙不多不少,与周围的景象割裂得像个劣质拼贴画。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前方路边,一片巨大的瓦砾堆上,有个人影。
不是清理工。
是一位老妇人。
背对着公路,跪在一座被削去一半的…寺庙的断壁前。那庙只剩下前半间,正面墙和半拉屋顶。后半截建筑连同本该供奉佛像的后殿已坍塌成小山。一尊石雕佛像的上半身矗立在残存的基座上。佛像慈眉善目依旧,但那本该低垂悲悯的宝相庄严,却被一道深刻的裂纹从头顶笔直劈下,穿过额心、眉心、直达颌下,将其硬生生分成两半。佛像左半边脸完好,右半边脸颊、耳朵、甚至一部分眼睛所在的石块,都缺失了,露出粗糙的石头肌理。雨水的侵蚀让石头表面色泽更深,像是凝固的泪痕,而那深邃的裂缝在阴影中更像一道无声的伤口。
老妇人穿着沾满污垢的深蓝色旧棉袄,头上裹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毛线围巾。背脊佝偻着,虔诚地对着那半边残佛叩拜。每一次伏下瘦骨嶙峋的身体,额头都重重磕在冰冷坚硬、混着砂砾碎石的地面上。
咚…咚…咚…
单调而沉重的声音,在死寂的风中异常清晰,每一次都像撞在蔡金莹的心口。
她的身旁,整整齐齐地放着四个颜色惨白、质地厚重的长方形裹尸袋。裹尸袋的表面没有任何标识或姓名,像四个巨大的白色问号,沉默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里。
蔡金莹感到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示意司机停车,推开门,寒风裹着更浓重的焦腐和泥土腥气直灌进来。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那些硌脚的碎石瓦砾,想靠近一点。
“蔡记者!”小刘的声音有点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儿…是管制区边缘!不太安全!我们快…”
蔡金莹没理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再次启动了纪录仪。镜头无声地对焦。老妇人每一次磕头的缓慢动作,每一道深刻如刀刻斧凿、几乎要将地面砸出坑来的皱纹,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蠕动,浑浊老眼里映出的只有那半边断佛…所有细节都被冰冷的镜头贪婪地捕捉。
然后,她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四个惨白刺眼的裹尸袋。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无声地爬上她的脊椎:丈夫,三个儿子。
镜头本能地捕捉到老妇人再次重重俯身叩拜时,沾满污泥枯草的手,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抚摸了一下离她最近那只裹尸袋冰冷的外沿。那动作轻得像触碰一缕轻烟,却又沉重得仿佛拖动着整个世界。一滴浑浊粘稠的液体,终于挣脱了那深陷眼窝的束缚,缓慢地、几乎凝滞地滚落,带着粘性,坠落在包裹着逝者的惨白塑布上。那不是泪,更像是浑浊的油,粘稠而绝望。它缓缓洇开一小圈深色印痕,在绝对的惨白背景下,这印痕大得惊心动魄,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烙印。
纪录仪屏幕上的红灯持续闪烁。电池条在寒风中飞速下降,冰冷地提示着耗竭的临近。风吹得蔡金莹几乎站立不住,薄薄的冲锋衣根本不御寒。小刘在车那边焦躁地搓着手,反复看着腕表。
“回去吧,蔡记者!”小刘的声音被风吹得变了调,“天要黑了,温度还要降!这里…不安全的!”
蔡金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断佛,那四个惨白的袋子,以及那个无声叩拜到世界尽头的背影。她一言不发,关掉了纪录仪的红灯。屏幕暗下去,瞬间熄灭了这方寸之内的残酷真实,也抽走了她身上仅存的热气。她手脚发僵地爬回吉普车后排,金属质地的纪录仪外壳靠在腿边,像一块深埋地底千年的玄冰。
杭州:流光屏上的微笑与出租屋的油花
昊天镜网络科技集团总部,“苍穹”大楼顶层的全景办公室。巨大的弧形窗外是整个杭州最顶级的江景。落日熔金,钱塘江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江岸璀璨如星河般的摩天楼群霓虹,流光溢彩地流淌。
深度纪实组主任陈文理靠在意大利小牛皮转椅上,指腹缓缓摩挲着桌上那个温润如玉的白瓷茶杯。杯里的“明前龙井”芽叶根根竖立,嫩绿鲜活。墙上嵌着的巨大高清流光屏里,正循环播放着“昊天镜·大秦联合通稿”的最新灾后重建“温暖”纪实片——主持人笑容得体明媚,背景是阳光灿烂下整齐的临时板房和飘扬的大秦旗帜;镜头扫过正在学习编织技能、笑容腼腆的妇女;孩子们在新落成的“希望书屋”里捧着崭新的绘本发出欢快的读书声;身着整洁制服的年轻社工给老人分发物资;旁白浑厚有力,充满希冀:“大秦军民同心同力,江左未来生机勃勃!”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