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稻田里,王远赤脚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手中竹片在泥地上划出九宫格。李伯蹲在一旁,看着他以北斗星位定中央,用楚地特有的青铜量尺丈量田垄:「中宫须种衡山香稻,其叶含天然驱虫碱,叶片垂落如帘,可挡蝽虫路径。」竹片划过处,泥地渗出的清水自动聚成九宫轮廓,竟与《周易》卦象暗合。
「四角种黏稻,茎秆分泌的黏液比湘妃泪还黏。」王远抓起一把黏稻茎秆,透明黏液立刻裹住指尖,在阳光下拉出银丝,「稻蝽若爬过,足肢便被粘牢,只能做食蝽蛙的开胃菜。」他转头望向正在移栽稻苗的农人,目光扫过他们腰间挂着的「驱虫香囊」——那是用昨晚的萤菌渣混合艾草制成,正是九宫阵的「外围预警」。
阵眼处的「蝽厌香亭」由七根桂竹撑起,竹节处还带着南岭特有的红漆印记。王远亲自爬上竹架,将浸过菌液的香茅捆在柱身:「此香茅从岭南运来,在北江江畔种了三年,根须吸饱了海盐之气,」他抽出腰间的火鳞菌核,用鹿骨刀刮下碎末撒入煮香茅的铜釜,「加塞北火核碎末同煮,香气便能凝而不散。」
铜釜腾起的青雾中,王远的身影恍若踏云而行。李伯凑近闻见,香茅的辛辣里竟混着一丝冰凉,恰似楚地的热风撞上塞北的雪粒。当香亭落成,微风拂过九宫稻田,中央香稻的药香、四角黏稻的草香、四宫籼稻的樟艾兰桂之香,与香茅的辛凉之气交织,在稻田上空形成淡金色的雾墙。一只稻蝽飞入雾墙,立刻像被抽去筋骨般打转,跌进水中时翅膀还在徒劳扇动。
「神了!」李伯的烟杆「当啷」掉进水里,他却顾不上捡,盯着雾墙中打转的虫子,「敢情这雾气是给稻蝽摆的迷魂阵?」王远擦了擦手,衣摆上还沾着香茅汁的黄绿印记:「《周易》说『九畴既叙,彝伦攸叙』,咱这九宫阵,不过是借了天地的气味官司罢了。」
半月后的辰时,荆江码头传来悠扬的螺号声。岭南匠人的船队靠岸,船头立着个精瘦汉子,腰间别着七把不同的竹刀,正是《岭南虫经》的传人黄师傅。他背上的竹丝笼里,蛙鸣声如碎玉落盘,竟暗含楚地《九歌》的韵律。
「王大人,咱给稻蝽备了份『蛙将军』!」黄师傅掀开笼盖,五只背呈稻穗色的青蛙蹲在笼中,眼后香腺泛着淡金色光泽,「用海藤胶混着潮汕稻香粉喂了百日,如今舌头能伸三寸长,专啄稻穗基部的若虫。」他抓起一只青蛙,蛙蹼张开时,趾间竟连着半透明的膜,膜上沾着细小的白僵菌粉。
竹丝菌笼的构造让王远连声赞叹:竹丝浸过珠江口的海藤胶,编成六角形网眼,大小恰好卡住稻蝽翅膀却不伤蛙类;笼外涂着稻香粉与白僵菌的混合物,经江水浸泡后,每道竹纹都渗出淡淡米香。黄师傅将菌笼置于九宫阵中央,五只青蛙跳出时,笼壁的菌粉随蛙蹼溅入水中,竟在水面画出五道银线。
「听这蛙鸣——」王远闭目细辨,长鸣如编钟清亮,短叫似罄声急促,「长鸣驱成虫,短叫惊若虫,连《乐记》的宫商角徵羽都嵌在里头了。」李伯凑过去,见青蛙吞掉一只稻蝽后,腮帮子鼓起的节奏竟与香亭的香雾流动同步,不由得抚掌大笑:「合着您这是给虫子摆了个水陆空三才阵啊!」
当第一只食蝽蛙跳入中宫香稻,舌头闪电般卷住稻穗基部的若虫时,稻田里的农人发出低低的惊呼。黄师傅蹲下身,用竹刀在菌笼上刻下岭南的海浪纹:「咱岭南人驯蛙,就像你们楚人编钟,讲究个同声相应。」他说话间,又有两只青蛙跳进黏稻区,黏住翅膀的稻蝽正顺着蛙蹼爬向蛇口,竟似主动送上的点心。
暮色中的稻田,香雾、蛙鸣、萤菌光雾交织成网。王远站在香亭下,看着李伯重新挺直的腰板,看着岭南匠人蹲在田边调整菌笼角度,忽然想起在塞北见过的菌脉长城。原来天下农耕的智慧,从来都是如此——楚地的九宫、岭南的竹丝、塞北的火核,在稻蝽肆虐的荆湖平原,织成了一张让万物各安其位的大网。
李伯捡起那只在雾墙中打转的稻蝽,虫壳上竟沾着香茅与白僵菌的混合物,在夕阳下泛着珍珠光泽。他忽然想起年初在州府看见的告示,想起那些被慎思堂菌纹污染的稻田,此刻却觉得,眼前这九宫阵里的每株水稻、每只青蛙、每缕香雾,都是农人与天地合谋的无声抗争。
夜风掠过香亭,桂竹发出清越的鸣响,与食蝽蛙的低吟应和。王远摸了摸腰间的《虫灾应对三十二式》,新画的九宫阵图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五气顺则虫豸宁,九宫正而禾黍丰。」这是黄师傅用竹刀刻在香亭柱上的,字迹里浸着岭南的海藤胶与楚地的稻香,恰如此刻在稻田上空流动的,那股让稻蝽闻之却步的,属于天下农人的智慧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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