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沙坠简:一部写经的千年漂流史
公元1900年,敦煌莫高窟道士王圆箓在清理积沙时,偶然发现了藏经洞(第17窟)。当尘封的窟门被打开,五万余件古代文书如沉睡的星河般展露真容,其中便包括后来辗转流入青海博物馆的唐写本《羯摩经》。这卷经书的前世今生,恰似一条隐秘的丝线,串联起盛唐佛事的辉煌、藏经洞的沧桑与丝绸之路上的文明交融。
关于《羯摩经》的传入,可追溯至佛教律藏东传的历史脉络。“羯摩”意为“业”“行为”,在佛教中特指僧团依戒律处理僧事的规范仪式。这部经典并非中土原创,而是源自印度佛教上座部律藏,经西域胡商与求法高僧的行囊传入中原。据唐代道宣《大唐内典录》记载,东晋时期,罽宾国(今克什米尔地区)高僧佛陀耶舍曾于长安译出《四分律》,其中便包含“羯摩法”的核心仪轨。而《羯摩经》作为《四分律》的节本或单行本,很可能在唐初随着玄奘西行求法的热潮,由西域经敦煌传入中原——敦煌作为丝绸之路的“咽喉”,既是商旅往来的枢纽,也是佛典翻译与传播的重镇,藏经洞中大量梵文、于阗文、回鹘文佛经的共存,正是这种多元文化交融的明证。
至于《羯摩经》如何进入敦煌藏经洞,学界普遍认为与唐五代时期的佛教政策相关。公元845年,唐武宗推行灭佛运动,大量佛经面临毁佚风险,敦煌僧团遂将一批重要经卷封存入洞。而该写经卷尾的供养人题记“弟子张阿难陀供养”,则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它或许是当地信众为祈福而抄写的供养经,在战乱或法难中被郑重封存。直到1910年,清廷下令将藏经洞剩余文书运抵北京,这卷写经才随大流踏上颠沛之路,后因历史机缘流入青海,最终被青海省博物馆收藏,成为该馆“丝绸之路文物展”的镇馆之宝之一。
二、墨韵千年:《羯摩经》的物质形态与文本密码
展开青海省博物馆的珍藏柜,《羯摩经》以卷轴装形制静卧其中,全长约2.3米,宽27厘米,由11张麻纸粘连而成。千年时光并未完全褪去其光彩——黄麻纸虽已泛出琥珀色的包浆,却依然坚韧,表面可见细密的帘纹,这是唐代“硬黄纸”的典型特征,此类纸张以黄檗染色防虫,适合长期保存文书。
写经的书法堪称唐代民间书风的典范。通篇以小楷书写,字体端整而不失灵动,横画起笔多露锋,收笔轻按,捺画则含蓄饱满,带有明显的“写经体”特征。细观笔锋,可见抄经生运笔时的节奏感:“佛”“法”“僧”等关键字眼往往笔画加粗,结构略大,形成视觉重音;而“之”“乎”等虚字则简笔带过,如飞鸟掠空。卷首未见经题,卷尾则有“羯摩经卷上”的墨书,旁侧还有一行小字“龙朔三年(663年)四月八日写”——这一明确纪年为断代提供了铁证,将写经时间锁定在唐高宗时期,比敦煌藏经洞多数文书的年代更早。
文本内容更暗藏玄机。《羯摩经》并非独立经籍,而是《四分律·羯摩法》的节录本,聚焦于比丘受戒、布萨、自恣等核心戒律仪式。与传世的《大正藏》本相比,此写本保留了若干异文,如“羯磨”写作“羯摩”,“波逸提”作“波夜提”,这些用字差异并非笔误,而是反映了唐代西北方言对梵文音译的影响。更值得注意的是,经文中多处用朱笔圈点,某些段落旁还有小字校注,如“此处脱一字”“音同某”等,显示出抄经生对文本准确性的严谨态度,也为研究唐代佛教戒律的本土化传播提供了实物标本。
三、考古视域下的《羯摩经》:从敦煌文书到丝路文明
在敦煌学的庞大体系中,《羯摩经》的价值远超出单一佛典的范畴。考古学家通过对比同时期的写经纸样、墨迹和题记,发现了一组耐人寻味的细节:其纸张的纤维结构与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文书高度相似,颜料分析显示墨色中含有西域矿物成分,而卷首的“永兴坊染纸局”印记(虽已模糊但可辨识),则指向长安官方造纸机构。这串证据链勾勒出一条清晰的物质传播路径:麻料可能产自中原,经河西走廊运至敦煌,由当地染坊按长安标准加工成纸,再由抄经生依中原传来的底本抄写——一卷佛经的诞生,竟串联起长安、敦煌、西域乃至更远的物质网络。
更具突破性的是,《羯摩经》与敦煌其他戒律文献的互文关系。藏经洞中曾出土《四分律行事钞》《羯磨仪轨》等大量戒律文本,构成一个完整的“律藏体系”。学者荣新江在《敦煌学十八讲》中指出,唐代敦煌僧团对戒律的重视,与当时中原佛教“律宗”的兴起密切相关,而《羯摩经》这类实用仪轨文本的流行,表明敦煌虽处边陲,却与内地佛教保持着同步的义理演进。此外,写经中出现的“寺主”“维那”等僧职名称,与敦煌文书P.3569《官布籍》中记载的寺院组织架构相互印证,为研究唐代基层僧团的运作机制提供了一手资料。
2018年,青海省博物馆联合敦煌研究院对《羯摩经》进行了数字化保护,显微摄影显示经纸表面留有微小的压痕,推测为抄经生覆在底本上描摹所致。这一发现颠覆了以往“写经皆为原创”的认知——原来唐代抄经已普遍使用“影写”技术,而底本很可能来自长安或洛阳的官刻佛经。这种复制技术的传播,恰似文明的接力赛,让佛典得以跨越地域,在丝绸之路上生生不息。
四、价值重估:一部写经里的盛唐精神与文明对话
在历史维度上,《羯摩经》是盛唐开放包容的文化心态的物质见证。公元7世纪的敦煌,既是唐王朝经营西域的前哨,也是粟特商团、吐蕃僧人、回鹘贵族的汇聚之地。写经中出现的于阗语注音符号(在“南无阿弥陀佛”旁),暗示了它可能被多民族信众使用;而卷中“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教义书写,与同时期敦煌壁画中的《维摩诘经变》形成观念呼应,共同构建了“胡汉一家”的精神图景。这种文化混融性,恰是大唐文明最动人的注脚。
从艺术史角度看,该写经的书法价值被严重低估。以往学界多关注敦煌写经中的名家墨迹,而《羯摩经》的无名抄经生却以质朴的笔触,展现了唐代“民间书法”的真实面貌。其笔画间的自然提按,结体中的稚拙意趣,与颜真卿早年碑刻中的某些特征遥相呼应,为研究唐代书法的社会基础提供了鲜活样本。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方闻曾评价:“这些写经生不是书法家,却是时代审美最忠实的记录者。”
在宗教史上,《羯摩经》的发现填补了一个重要空白。唐代律宗分为南山宗、相部宗、东塔宗,其中南山宗创始人道宣曾在长安制定《四分律行事钞》,而《羯摩经》的文本结构与道宣着作高度吻合,证明南山律在敦煌的深远影响。更值得注意的是,经中“随方毗尼”(根据地域习俗灵活运用戒律)的思想,反映了佛教中国化的关键转折——当印度戒律遇上中原伦理,本土化的调适与创新成为必然,而《羯摩经》正是这一过程的实物见证。
如今,当参观者在青海省博物馆的灯光下凝视这卷写经,透过斑驳的墨迹,看到的不仅是一部佛教经典,更是一个文明对话的场域。那些被指尖摩挲发亮的文字,曾在敦煌的洞窟中被僧人诵读,在驼队的行囊里穿越沙海,在青海的寺观中接受供养,最终定格为博物馆里的文明切片。它无声地诉说着:丝绸之路上的交流从不仅限于丝绸与香料,当梵文贝叶经转化为汉字写卷,当犍陀罗的造像技艺遇上中原的笔墨精神,文明的火种便在这一卷经书中,完成了跨越千年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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