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陈青禾望着王婆子的魂体消失在青铜门后,忽然发现槐树下的女人魂也不见了,只有那朵纸花落在青花瓷坛碎片旁,渐渐化作光点融入泥土。师父将镇魂刀插回刀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青布衫传来:“看见没?亡魂不肯走,从来不是恋着阳间的财,是放不下心里的债。”
回程的路上,陈青禾抱着唢呐箱走在最后。路过乱葬岗时,他忽然听见草丛里有响动,低头一看,竟是只三花猫叼着半块青铜镜,镜面裂痕里映着他的脸,却又叠着个男人的轮廓——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模样。三花猫突然松开镜子跑开,镜面上浮现出一行小字,像用唢呐哨刻的:“当镇魂歌绕魂幡,莫忘黄泉路上人。”
他捡起镜子塞进唢呐箱,指尖触到箱底的《镇魂谱》,忽然发现第七页的朱砂魂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朵白色纸花,花瓣上凝着颗水珠,像滴未干的泪。后颈的镇魂纹渐渐冷却,却在心脏位置留下块温热的印记,像有朵纸花正在那里绽放。
回到家时,师父正坐在门槛上擦唢呐。老唢呐的铜哨在暮色里泛着柔光,杆身上的镇魂符竟比白天亮了些。陈青禾看见师父发尾的镇魂铃上系着朵新的纸花,白色的花瓣上染着淡淡的红,像被晚霞吻过。
“当年你娘抱着你来找我时,怀里就揣着这杆唢呐。”师父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哑了些,“她走前说,你后颈的镇魂纹要是亮了,就把床底的木盒给你。”老人颤巍巍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个雕花木箱,箱盖打开的瞬间,陈青禾屏住了呼吸——里面躺着杆漆黑的老唢呐,吹口处凝着的暗红斑,竟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木箱底层压着封信,信纸边缘同样染着暗红。他颤抖着展开,母亲的字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青禾,若你看见这封信,定是镇魂纹已引动黄泉路。记住,唢呐不是镇魂的刀,是渡魂的船。当年你爹为了救个被邪术困住的魂,耗尽了最后一丝阳气,临终前说‘真正的镇魂歌,要吹进亡魂的心里’……”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陈青禾摸着漆黑唢呐上的镇魂符,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像有人在黄泉路上低低啜泣。他将母亲的信折好塞进内袋,指尖抚过唢呐杆上的二十四道符——这次他终于看清,每道符里都刻着个名字,第一个是“陈怀安”,那是父亲的名字,第二个是“林素秋”,是母亲,第三个……是他从未听过的“陈念安”,像个未说完的心愿。
师父将老唢呐递给他,镇魂铃在晚风中轻响:“明早去趟镇上的棺材铺,刘掌柜的爹过了头七,魂儿还在铺子里打转。”老人转身走进里屋,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记住,吹《镇魂调》时,气要带着三分怜,两分叹,剩下的一分……留给自己。”
陈青禾握着两杆唢呐站在窗前,看暮色中的乱葬岗升起淡淡白雾。某片白雾里,他仿佛看见王婆子的魂正牵着那个抱着骨灰坛的女人,走向远处的青铜门,门上的镇魂纹突然亮起,竟和他后颈的印记连成一片,像条横跨阴阳的桥。
怀里的青铜镜忽然晃了晃,镜面裂痕里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将一朵纸花别在唢呐杆上。纸花随风展开,化作无数光点飘向黄泉路,每个光点里都映着个名字——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曾在阴阳两界间徘徊的名字。
夜很深了。陈青禾将漆黑老唢呐插进唢呐箱,忽然发现箱底的青铜镜裂痕处,不知何时凝着颗水珠,像滴来自黄泉的泪。他指尖触到镜面,水珠竟渗入裂痕,在镜面上映出个清晰的字——“安”。
那是父亲未说完的心愿,是母亲藏在唢呐里的牵挂,是他作为镇魂歌学徒,第一次真正听懂的,来自阴阳两界的私语。窗外的风掀起窗棂,老唢呐的铜哨在夜里轻响,像在哼一首未完成的镇魂歌,等着下一个黎明,吹给那些在黄泉路上徘徊的魂灵,告诉他们:这世间最暖的镇魂符,从来不是刻在唢呐杆上的咒,而是有人记得,你曾来过,曾活过,曾在某个黄昏,接过一朵带着体温的纸花。
雨又开始下了。陈青禾望着窗外的白雾,忽然想起母亲信里的最后一句:“当你学会用唢呐给亡魂唱安魂曲,便会明白,阴阳两界最宽的河,从来不是忘川,是不愿放下的执念。而你要做的,不是强行摆渡,是递给他们一朵纸花,告诉他们——该回家了。”
他摸了摸后颈的镇魂纹,这次纹路不再灼痛,反而像块贴着心口的暖玉。远处的哭声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槐树的枝叶在雨中轻摇,像在为某个终于安息的魂灵,送上最后一场温柔的告别。
唢呐箱里,两杆唢呐静静躺着,铜哨和漆木在夜色里泛着微光。陈青禾知道,属于他的镇魂歌,才刚刚开始——不是用音符劈开阴阳,而是用温度,让每个徘徊的魂灵明白,这世间最动人的镇魂调,从来不是吹给亡者的曲,而是留给生者的,永不熄灭的牵挂。
当第一颗星子从云隙里探出头时,陈青禾吹灭了灯。黑暗中,他听见唢呐杆上的镇魂符轻轻震动,像在哼着一首古老的歌,那是从父亲的唢呐、母亲的信、师父的镇魂铃里传来的,关于慈悲、关于选择、关于如何在阴阳两界间,做个合格的摆渡人。
雨还在在下,但他知道,总会有放晴的那天。就像那些被镇魂歌安抚的魂灵,终会走过黄泉路,跨过忘川河,在轮回里遇见新的黎明——而他的任务,就是用唢呐声,为他们照亮路上的每一朵纸花,让每个名字,都不再被遗忘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
这一夜,陈青禾睡得很安稳。梦里没有黄泉雾,没有破碎的青铜镜,只有母亲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父亲的唢呐声从远处传来,和着师父的镇魂铃,在阴阳两界间,织成一张温柔的网,接住每个需要安息的魂灵。
而他知道,自己终于明白了镇魂歌的真谛——不是掌控生死,而是敬畏生死,不是驱散黑暗,而是在黑暗里,点一盏灯,让每个迷路的魂灵,都能看见回家的路。
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雨中沙沙作响,像在为这个终于懂得的少年,轻轻鼓掌。而唢呐箱里的漆黑老唢呐,吹口处的暗红斑竟渐渐淡了,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念安”。那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也是母亲藏在唢呐里的,最温柔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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