锒铛
女人借住在工厂车间外的工具房,四十度的高温下,仅靠一扇吱呀作响的风扇给瘫痪在床的儿子降温。
十平不到的小屋子,是工厂为了息事宁人施舍给他们的容身之处。儿子没了经济来源,她只能靠捡破烂为生。杂乱的房间里堆着各种旧衣物、麻袋装着的铁皮纸壳和饮料瓶子。桌上还有她敝帚自珍的儿子获得的奖状证书。
男人见到有人进来,勉强撑起身子,羸弱的脸上还维持着戒备,听说沙历是记者后,他对女人大发雷霆,激动地摔下地,女人去扶,沙历将她拉起来,蹲地上对男人说:“只会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男人哈哈大笑:“我有没有本事要你们这些蛇鼠一窝的无良记者评判!”
沙历在载女人回工厂的路上把事情了解了大概,女人寡居多年,带着儿子不好嫁也不准备嫁,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沉甸甸的蛇皮袋装着还在农村的其他孩子的全部未来。当年她儿子是靠全村凑出来的学费,接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手都在颤抖,翻来覆去看并不能看懂的字,做梦也没想到鸡窝飞出了凤凰。
顺利毕业后进入了中达轻工,勤勤恳恳干了两年,因为一次出工机械臂失灵,砸断了他一条腿,被工程组想方设法劝退后,赔偿了几十万。
腿治不好,他精神也萎了,女人劝解他:“儿啊,这是咱们的命。”
男人还记得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宣誓,一定要学到一技之长,贡献社会,成为有用的人。他们这些从泥地里出来的人都不怕吃苦,只要有收获。但社会给了他重击,他爬不起来,开始怨愤,女人推着他去告,把治腿的赔偿款用来请律师,官司输了,钱进了律所的口袋。
工厂怕他再闹,也为了明面上好看,做慈善一样大张旗鼓宣扬企业以德报怨,给了他一间废弃工具屋住。
沙历将他的遭遇不带一丝感情复述出来,男人终于停止咒骂。
“你还有一身力气,缺的是腿,不是脑子,就还有机会。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救你于水火。”沙历将他抱上了床,站起来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次告不倒还有下一次。别那么快被压扁了。”
“嘴上功夫谁都可以说,你不是我,你没穿过我的鞋走来走去,好为人师谁不会。这家企业马屎外面光,早就烂透了,你一个记者,能怎么样?你以为没人报道过我的事?”男人笑得凄怆。
“别人怎么报道跟我无关,但我来报道一定会一鸣惊人。”沙历胸有成竹说,“把你想说的告诉我。”
沙历跟男人聊了不足两小时后,他拿出来自己压箱底的证据:工程组的芯片技术根本就是采买国外渠道,包装成自主研发,骗了政府也骗了大众。他的腿才不是意外,是有人要他永远闭嘴。
沙历离开后,用了两日夜,借采访之名,深入采访了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眼里早没了光,这座城市让会发光的都胜过了金子,高楼大厦光鲜昂贵,他们居住在上中下三层的单人床上,起身匆忙还会碰着头。
多少白天黑夜,在工位站着磕睡,几乎爬着到达车间这座昼夜不分的刑场,只能默默忍受疲惫,进每一扇不见天日的门,都像死者亲手把棺材阖上。
当然,在借采访之名时,他也偷偷设法问出了一些不符合流程的操作,机器年久失修,为了节省预算也没有要换新的打算,绞断不知多少人的手指。沙历让受伤不忿的人拍下机器的批号,剩下的交给他。
沙历像个孤胆刺客,俘获别人信赖。
他受到感召,不眠不休写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报道,数落中达轻工的七宗罪,声称如不开诚布公逐一解释,他考虑将举证材料移交司法机构提起公诉。
沙历在发布前再三校对,递交给陈韬,说兹事体大,务必交予郭昌泉过目。
陈韬说社长在午休,晚点会看。直到晚上沙历才接到一个陌生座机电话,陈韬说手机没电了,社长应酬他陪同,问过了,同意发布。
也就是说,郭昌泉准备正式跟中达开战。可沙历总觉得此事怪异,郭昌泉如此廉洁,倒是出乎他意料。
传统纸媒审核把关之严格,每一层几乎都质疑过沙历主观意愿极强的措辞是否合适,也从侧面提点过他,郭昌泉竟然通过,其他人也就没有什么顾虑,王保保看怪胎一样看着他,签字印发。
然而事情脱轨的程度,远超沙历的预判。
中达轻工公关协商,让朗城晚报停止负面文章的发布。郭昌泉恰好此时因痛风休假,完美避开了吵得热火朝天的两拨人。
中达始终没有正式公开辟谣,财经部门越挫越勇,一连报道了数篇,篇篇见血封喉直戳要害,民意被左右,过往中达不地道的衰事被挖出,导致股价跌了20个点。
中达不再找朗城晚报理论,转头就找人将肇事者沙历抓了起来。市北公安局以捏造散布虚假事实,损害中达轻工的商业信誉,给其造成了重大损失,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二十一条之规定,涉嫌损害商业信誉罪,批准对犯罪嫌疑人沙历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
沙历被抓紧去后,还闹了一波,陈韬说社长高血压,最近受不得刺激,让几位副社长酌情处理。他们的争议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死磕到底,一派主张让沙历息事宁人。
祸不单行,断腿男人给沙历的证据,以及掌握到其他工人的口供,和特殊渠道寄给他的举报材料,全像人间蒸发,放在办公室锁的好好的不见了,备份在电脑里的扫描图也不见了,IT称已是无法恢复的粉碎程度。
沙历这才后知后觉,他被摆了一道。
陈韬去看守所见过他一次,说是他咎由自取,不过社长也说了,这次当做一种考验,如果能顺利过关,他来接班陈韬的位置,潜台词就是让他闭好嘴,不要牵连社长或报社,要坐实他的罪状简直易如反掌,没人能指望,能否金蝉脱壳,就看他“本事”了。临走前,陈韬说:“看你本事了。”
沙历如遭兜头冰水,断腿男人被监听了!
他始终还未往出卖这层想,直到邱添来探视,眼睛哭得核桃一样大,说她们娘两人去房空,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很需要钱”。
邱添说自己也没办法,能求的人都求了,这次闯大祸了,她爸爸也没办法保沙历出来。中达轻工的董事会扬言要让沙历牢底坐穿,要是朗城晚报不公开道歉,他们也将状告报社诽谤。
林总来看过沙历一次,沙历质问他:承不承认进行利益输送?承不承认一年花掉数亿用以畸形营销?承不承认核心技术造假?承不承认草菅人命?
一如还是记者时,正义凛然的语气。
林总却笑了,只是带着一群人来看他的下场,“我们会开公证会,一一澄清你的不当指控,亏损的部分就用你的时间来偿还好了。虽然这笔买卖不大值当,但也对市场做了一次示范。”
并且,沙历妈妈苏曼的银行卡莫名多出了几百万的钱款,林总说是沙历频繁敲诈勒索,人心不足,这才身陷囹圄自食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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