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爷更愣住了。
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大群书生秀才,望着他们带菜色削瘦的脸上,或因为他被朝廷罢官而满腔愤慨、或如狂热粉丝般的激动、或踌躇满志的少年意气……
陡然之间,却是一下子乐了。
倒不是因为临行之际,竟还有这么多人专程赶来送行,也算是风光了一把,更不是因为都已被罢官削爵,竟还有这样一群素未谋面的书生少年,愿尊谓一声“先生”,实在听着心中舒坦。
一声“先生”,其中的份量,可不轻。
他们说得没错,本都是出身田间乡野贫苦之家,吃不饱穿不暖。
别提请私塾先生,或者进官府学堂,其中绝大多数人,恐怕连读书写字,都只能靠着农闲一点的时候,去私塾学堂的墙角偷听,去四处求人借些参差不齐的书本来,再用一根树枝在沙子上比划两下。
才学与见识,自然是比不得那些出身贵胄或书香门第的世家子弟,更比不得国子监与太学那些成天泡在墨缸子里的精锐学子。
能通过乡试,拿到朝廷春闱恩科的入场券,就已经算得上是祖坟冒了青烟,光耀门楣了。
万里挑一!
虽然这连续两届,他王老爷担任恩科副考官与主考官,也有如这种出身贫寒的穷书生,能勉强跻身三甲同进士甚至二甲榜单,从而得了官身入朝为仕,可那终究是极少数,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
当然,当年的张氏兄弟二人,毕竟情况特殊。
每一届恩科,足足一两万人参考,最终不过录用区区三四百人,残酷可想而知。
因此,尽管距离明年的春闱尚且还有三四个月,可他王老爷很清楚,就眼前这一群半吊子学问的穷苦书生,基本是很难有一人能金榜题名的。
即便屡败屡战,今年落榜了,两年后再来,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更不用说,就他们的家境,恐怕也无力支撑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进京赶考。
其中恐怕多少人,连这一次进京的盘缠,都还是父母兄长四处求人借来的。
到最后,或者只能回老家,去做个私塾的穷教书匠,或者去那些商行作坊做个账房先生,或者靠着帮人誊抄书信家谱勉强糊口,甚至只能回到乡野田间,与庄稼泥巴打一辈子交道。
当然,运气好再稍微有点门路的,或许还能在当地县衙做个主簿吏员之类。
为生活之苦,劳碌奔波,碌碌无为平庸地过完一辈子,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好像从未来过。
或许,这便是他们这辈子注定的宿命。
贫苦人家的子弟,要想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何其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却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光亮。
这一刻,他那么清楚地看见,一群纯真又穷苦的少年,炙热的心中,竟藏着宏图大志,藏着为国为民的浩然之气,竟藏着家国兴盛的梦想。
而不是人人做梦都想着的,金钱、权力与美人。
或许,他已无力去改变他们的命运,也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
然而,即便是当初知行合一学说的提出,还是临州新政的推进,还是医学院的创办,包括后来士子文风之变革,惹得天下无数酸腐儒生口诛笔伐,满朝文武攻讦声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至少,终究还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时代,播下了一颗种子,影响着一些人。
即便还很弱小,可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慢慢地,慢慢地,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至少这一刻,从他们身上,他看见了当初那来自永州府张氏兄弟二人的影子。
更难能可贵,少了些兄弟二人身上的迂腐气,多了些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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