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青玉玺(十五)
前头是通报的内侍,急急忙忙领着郡主和张易之回到寝殿。
李幼蓉从来没觉得宫里的路这么长,出了偏殿,过了长巷,李幼蓉胸口闷的她连步子已然跟不上,还是张易之扶着她走了许久。
来回奔波使她的发髻松散,碎发被夜风吹在脸颊两侧,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离李渊的寝殿越近,李幼蓉的心就越慌,像极了她见李邕最后一面的样子,十二年前的事情,她本已经忘了,这瞬间忽的全在脑海里跑马灯一般的转起来。
南晋定主后三年,李幼蓉在汾州出生,她出生时就没了母亲,那时李邕贵为天子近臣,身上流的是诸侯血脉,朝堂之上弹劾的不在少数,李邕征战无数,一个眼神就叫人惧怕,他不在意朝堂的流言,只要孝成帝信他就足以。
李幼蓉一出生就是明阳郡主,身份尊贵,李邕捧着她养了四年。
三月春猎场时,李邕抱着她要教她骑射,李渊却拿了笔杆子说教她读书,众臣附和,下一刻就有万箭齐来,破空的啸声和哭喊声传开,大批的人影自山林中跃下,和煦的春光映在刀面,照的李幼蓉睁不开眼。
人影攒动,直冲李渊而来,李邕叫了御林军护着李幼蓉离开,孤身提了长缨枪冲进人群。
李幼蓉记得,那柄长缨枪,后来李渊赐给了席灼远。
猎场后有座宫殿,供王室大臣休憩,李幼蓉被御林军簇拥着送到殿里护着,外头厮杀声不绝,她抱着宫女不敢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上了夜,外头才停下声音。
有人开了门,殿里不闻一声,只有脚步声渐近,宫女抱着李幼蓉起身行礼,她才回头看过去。
李渊脸上都是血,龙冠歪斜,身上盔甲被切的整齐,肩头的长箭被折断,伤口冒着黑血,手上提的刀泛着殷红的血光。
李渊有双细长的眼,眉骨深刻黑眸深邃,仿佛能将人心里看透,他朝李幼蓉伸手,语气沉重,“阿婵,过来吧。”
他手里有血,腕上袖襟早已经破了口,李幼蓉不怕他,就着他的手往外走。
外头是尸山血海,李渊抱着李幼蓉往猎场走,那里躺着吊着一口气的李邕。
他靠在石头上,长缨枪落在他手边,有柄长刀穿过他的腹部,身下被染的血红,他口中渗血,唇角颤抖,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见一眼李幼蓉。
“阿婵,不要怕……”李邕扯着笑,伸手想要抚上李幼蓉的脸颊,可他满手的血污,不忍心沾上她。
李幼蓉跪在他身前,小手兜着李邕的手贴在脸上哭着摇头。
李邕阖上眼,手往下滑,李幼蓉抱的死紧,哭声渐大,“阿婵不怕!阿婵不怕!阿婵不怕!”
记忆蓦地清晰起来,李幼蓉双脚发软,跌在地上,张易之跟着跪在地上。
她眸子空洞无神,她看见不远的寝殿外跪着啼哭的宫妃,她看见寝殿开了两侧门,看见大巫师双手端着明黄的诏书,看见他身后摘了甲盔卸了九环刀的席灼远。
“陛下宾天!”大巫师举着诏书下了台阶,和席灼远二人齐齐跪在台阶下。
“郡主殿下……”张易之不忍唤着李幼蓉,擡力扶起来她。
李幼蓉推开他,一步步挪到寝殿门口,大巫师和席灼远侧身让她。
隔着屏风只能瞧见榻上隆起的人形,还有盖在眼上垂在榻前的白绫,李幼蓉背贴在殿门上,撑着没再次跌下去。
不久前李渊还轻声安抚她,叫她不要怕,他或许真的撑了太久了,久到为她铺平所有的路,李幼蓉喉头哽咽,泪沿着脸颊滴在前襟上,她颤着声问,“临走时,他可说了什么没有?”
“回禀郡主殿下,陛下走的安详,留了诏书传位于郡主殿下,叫臣等齐心辅佐君主殿下。”大巫师举着诏书,垂首应答。
身后一群宫妃熙熙攘攘说李幼蓉是诸侯之女,李幼蓉置若罔闻,靠在殿门上仍然没有动静,她的指甲死死扣在殿门的纹路上,指尖泛白。
“郡主殿下,切莫叫陛下的心血都白费。”大巫师起身,身后张易之和席灼远跟着起身,他将诏书端在李幼蓉跟前,“干正殿里群臣侯着,诏书一出,今夜之后,殿下就是南晋新君。”
掷地有声,震慑有力,大巫师是御驾前最信任的人,这话一出底下没人敢再说话,大巫师弓着身子,“请郡主殿下移步干正殿,受群臣之礼。”
那是她的另外一个战场,也是最后一个战场。
“走吧。”李幼蓉无力出声,唤了御林军守卫寝殿,才由着大巫师三人拥着前往干正殿。
宫中守卫本就不多,席灼远被骗走后,立刻派兵布阵,一半守在孝成帝寝殿,一半守在干正殿,另派了两人,一人前往王府取玉玺,一人往校练大营调兵。
孝成帝同他说过,他们以后都是要辅佐新帝的,绝不能输在气势上,李幼蓉若登基,一定要名正言顺,否则日后祸患不断。
席灼远派出人已过大半个时辰,他心中没底,面上不曾露怯,跟在郡主后头就一一将此事回禀。
张易之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诏书和玉玺,是南晋族制,朝臣必定要以此为由,阻挠殿下。”
未及干正殿,遥遥就瞧见席灼远派去取玉玺的人飞身到跟前跪下,“回禀郡主殿下,席将军,南川王府被几方旧臣府兵围困,似有强入王府之意。”
李幼蓉脚步一刻不停,肩上泪尚未消失,眸光愈却加坚定。
干正殿里早已经炸开了锅,有内侍传来陛下宾天的消息,朝臣皆掩袖痛哭,仰面跪在龙椅前。
李幼蓉跨进干正殿时,朝臣都看清她身后大巫师的诏书,一时间议论纷纷。
李幼蓉被拥着入了殿中,张易之席灼远在她身后,大巫师上了阶前,“陛下于二更宾天,留有手诏,臣为代传。”
以李幼蓉为首,朝臣皆跪在堂下,听候诏书所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蒙先帝所任,诸侯丧乱时致命危立,后以受南川王以命布施久之,南晋惟李幼蓉是李氏唯一血脉,遂传祚与之,愿诸卿能忠辅,勿负朕托。钦此。”
大巫师念完合上手诏,“陛下遗书,金印为证,众臣可亲自验证。”说罢亲自将手诏交给李幼蓉,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她跟前,“微臣恭迎新帝。”
张易之与席灼远跪首,李幼蓉往后看,位中新旧大臣分成两派,左相国并不在场,旧臣中仿佛没了主心骨,低头交语,过了半晌才有人站起身,双手对天行礼,“陛下御前,只有郡主几位,焉知不是郡主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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