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暮予眼睫垂下,余光落在临羡的手腕上,那里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眸中凝聚着微妙的流光,就像一只嗅到鲜血时一边颤栗着瞳孔一边又怀揣着隐秘兴奋的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
“桃花源。”临羡说。
“原来如此,”弈暮予伸手搭上临羡的手腕,似乎并没有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的目光再次凝在临羡的脸上,“将军觉得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个故事?”
临羡笑了下,指腹若有似无地蹭过弈暮予的下唇,他说:“我原以为是先生不愿告诉我故土所在之处,随口唬我的。”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弈暮予也笑了,轻柔地把他的手摁下去,握在手心里不让他为非作歹,“所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将军在意到如今?”
“因为……”临羡由他握着手,神情颇为惬意地拉长尾音,“你很在意这个故事。”
弈暮予稍稍怔忡,旋即露出一个笑,说:“是,我很在意。”
怎么会不在意呢,那个与他的境遇如此相似的故事。
渔人在诗词歌赋中总隐含着隐士的意思,一个隐士最好的去处岂非正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在弈暮予看来,那片桃源比起一场意外,更像是命运馈赠给渔人的礼物,但渔人最后却选择回归尘世间,这显然与隐士一道背道而驰,于是他再也没有机会遇到相同的一片桃花源。
弈暮予不禁觉得遗憾,大概是从小就常听见“生错了时候”这样的言论,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渔人,或者是别的什么有资格进入自己理想世界的人,他绝不会轻易离开。
一个故事,读过、想过也就过了,未曾想时隔多年,自己却是如愿成了故事里的人。
跟巫清子一次又一次的对他说他跟这个世界有缘有关,弈暮予有时候会想,他大概是与从前的世界缘分太浅,所以才会离开,但细细想来,他与从前的世界又何尝没有过缘分呢?
他生于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安安生生长到十九岁,如何不算是缘?
弈暮予相信自己和现在身处的世界的确存在着某些缘分,但他也相信这份缘分只是将他带到了这里,而不会让他永远停留在这里,这是一种残酷的直觉,也是他从这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中得出的结论。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断送掉曾经的缘分,步入了这里?
临羡的话给了他启发,如果渔人眷恋的是人世间,那么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走进那片桃花源。
或者把这个渔人换成他本人的名字更为贴切,如果弈暮予眷恋的是从前的世界,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全新的人世间。
眷恋,意味着羁绊,而人是凭借羁绊活下去的动物。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将军想听吗?”弈暮予徐徐吐出一口气,口角噙着的笑也淡了。
临羡反握住弈暮予被风吹得微凉的手,说:“洗耳恭听。”
“同样是一个渔人,忽逢桃花源,只觉此间悠然自得,不同之处在于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弈暮予不快不慢地说,“将军觉得,他该怎么做?”
手上不断传来的热度让弈暮予的神情带上了微妙的餍足,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想要寻求羁绊,唯有真实才能给它安全感。
弈暮予神色泰然自若,仿佛真的只是在讲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但临羡的心脏却随着他的话开始狂跳,连临羡自己也分不清那是接近真相时的兴奋,还是感受到这话中字里行间的虚无飘渺时的怔忡。
“他想留在那片桃花源吗?”临羡言语轻缓,手上却不由自主加大了劲,像是想要紧紧握住什么。
手上传来的钝痛让弈暮予眉尖一蹙,临羡立刻反应过来松了力道,刚想询问却被弈暮予拉住了手,弈暮予定定地看着他。
“别松开。”
渔人、桃花源,终归是虚拟之言,疼痛、鲜血这样极复有冲击力的体验才能给他真实感,才能一次次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黄粱一梦。
战场是他从前生活的世界与现在所处的世界的最大割裂处,他今天站在战场上,亲眼目睹自己的决策为这场战役带来的后果。
临羡问他,看着鲜血因自己而迸溅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毫无疑问,是让他觉得脚底忽然落在了实处的。
临羡下意识地就想握紧弈暮予的手,但在即将握紧的一霎,忽的又松开了,他近乎执拗地重复道:“他想留在那片桃花源吗?”
弈暮予凝眸看他,看他灼热的目光,又看他紧绷的神情。
想留在那片桃花源吗?
话要从何说起呢。
是从云衔观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们说起,还是从南下之后受到的或来自于百姓或来自于将士们的温情说起,亦或是从某个具体的人说起呢?
想来想去,弈暮予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轻一笑,说:“他想。”
临羡问的仅仅是这一个问题而已。
“准确来说,尤其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要永远留在那片桃花源。”弈暮予补充道,话音刚落,他的手上蓦地一重,紧随其后的是唇瓣上轻羽似的触碰。
弈暮予睫毛翕动,旋即回握住临羡的手,微妙的津液声隐于萧萧夜风之中,屋檐太过显眼,只够浅尝辄止。
地面传来几名骠骑的说话声,眼看就要走出檐下,一擡头就能看见屋檐顶上的两人。弈暮予抽了好几下手都没抽回来,正欲说话,临羡垂头,在他手背烙下一吻,视线却从未从眼前人的脸上移开。
“那么我发誓,我绝不会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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