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周泉等侍卫迅速反应,护卫着封离和周昭宁撤回厅内,对方从高处放箭,占据地利,不能让主子们以身涉险。
封离顺手拔了一支射在门框上的箭,进到厅内查看,面色一片黑沉。他走到那梧州太守面前,举着那箭说:“正是军中制式,尾部还刻有梧州字样。军政一家是让你们相互配合,不是让你们利益勾连沆瀣一气!你敢勾结梧州副将刺杀朕,你家中有多少人可供斩首?!”
梧州太守面如死灰,一个劲叩头认罪:“罪臣不敢啊!罪臣以为来的只是治粟内史……罪臣不敢……罪臣罪该万死,请陛下开恩……”
“治粟内史,上官便可以勾结驻军围杀?你当真是梧州的土皇帝!”封离大怒,想到这为祸一方的太守,便恨不得当场将他斩了。
周昭宁拉住他安抚,外头还闹着,此时不宜处置人。更何况这等胆大妄为之辈,岂知京中有无靠山,必须得细细审问。
厅外,周泉手持御赐金牌,振臂高呼:“皇帝陛下在此,谁敢造次!梧州驻军副将李传,速速归降认罪,才是生路!”
梧州太守并非虚言,他们是真不知道来的是皇帝,李传一听这话,被那金牌折射出的金光一晃,本藏在山上树后的他惊慌之下起身探头。就在这时,早已开弓的周济一箭射出,正中他的眉心。
周济拜了个年轻师父,这些年师从有北境第一神箭手之称的俞骋,箭术已是炉火纯青,拿下李传不过手到擒来。李传一死,这些听从他命令不明所以的官兵顿时一盘散沙,无头苍蝇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泉扬声大喊:“放下兵刃,缴械不杀,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此言一出,这些兵士们立刻便投了降,纷纷下了山来。一场兵祸消融于初起,避免了无畏的消耗,算是幸事。
至此,梧州局势暂时被控制,出了这般大案,封离也没了继续微服南巡的兴致。打出御驾亲临的旗号,他先是调动泉州守军入梧州,全面抓捕此案相关的犯人。御驾在太溪县衙暂留,梧州守将飞马前来请罪,但封离此时并不信他,暂免了他的职权,待回京审查后再论。
忙碌两日夜,一切终于有了秩序,封离揉着后颈去歇息,回到临时收拾出的居所才意识到,周昭宁还没回来。
“燕王还在忙?”他问道。
“是,还在和周统领商议回京事宜。”近卫答道。
封离挥挥手让人下去,自己先洗漱入睡。迷迷糊糊中,不知何时,周昭宁回来了,他进门先来床边看封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封离无意识地回应,脸在他掌心蹭了蹭。
周昭宁这两日被梧州犯官们气得冷硬的心瞬间柔软下来,低声说:“扰了你南巡的兴致……只能明年再陪你出来走走了。”
谁知封离睡得浅,就这么一点动静,他还是醒了过来。
“回了。”
“嗯。”
封离自然地翻了个身面对他,把头枕到了他腿上,嘟嘟囔囔着头疼。周昭宁只好给他揉按,一边按一边说起话来。
“明日便将这些犯官先行押送回京,你若是不想回去,咱们再往南走走也无妨,京中自有主持。”
封离轻轻摇头:“不知背后水多深,若是吵闹起来,十二弹压不住,太后如今也有年纪,不该叫她太费心。”
“就是心疼你。”
封离原本闭着眼和他说话,听到这话重又睁开眼来,他抓住周昭宁给他按摩的手,轻笑着打趣:“你这是怪我不够心疼你,你忙得更晚,我还支使你。”
“嗯,所以陛下准备如何补偿?”
“补偿……赏你同眠好了。”说着,封离往床内侧一滚,拍了拍空出来的外侧。
“我先去洗漱。”
周昭宁说着便要起身,被封离一把拉住,直接拖上了床。周昭宁这人最是爱洁,不是没办法是绝不肯将就的,他玩心大起,偏要闹他。周昭宁被他拖上床,又被他扑进怀里压住一边肩膀,然后封离就一通摸索,解他腰带扯他外衫,总之就是要他就这么睡。
周昭宁无奈,按住他的手乖乖放好,应道:“祖宗你消停些,不然都别睡了。我自己来。”
封离头埋在他肩膀便不想动,闻言才收敛些许,滚到自己那侧躺好,只掀着眼皮看周昭宁起身宽衣。周昭宁捡起被他丢地上的腰带,又解开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外衫,一层层脱到只剩里衣,好好挂在衣架上,这才回到床边。
封离说着不心疼,还闹他,其实是心疼的。他平日里不肯轻易撒娇,这会却张开双臂示意周昭宁过来。他这人便是撒娇,那胳膊也是硬邦邦,偏偏就是这副模样,让周昭宁喜欢得紧。
“今日怎么了?”把人揽到怀里,两人双双躺好,封离阖上眼睛,重归安宁。
“想起了一些旧事……觉得你很好。”
周昭宁突然想到在花眠山庄的那一场围杀,他心念一动,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阿离,上一世你遇到过暗箭伤人?”
封离眼珠晃动,只看到眼皮上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睁开来。其实并没有多久,但周昭宁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封离答他:“当时我凯旋回京,到了京畿之后先大军一步准备入城,却在京郊被伏杀,万箭穿心而死。”
两人紧紧拥抱,没有人再说话。那个补眠的白日,周昭宁睡得很不安稳,他恍恍惚惚入了梦境,所见所历皆似真实。
夏夜喜雨,紫竹林中风雨声交织,有混乱的马蹄声、刀剑声混杂其中。周昭宁兀然睁眼,一柄钢刀带着水珠袭面而来,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后弓躲避,一剑荡开面前攻击。
他且战且观察,很快摸清了局势。他身着夜行衣,正和“同伴”共同围杀一队身着铠甲的军士。生死之际,容不得半点犹豫,他手中剑势未停,直到那处于围困中心的将军霍地转身。
那位将军手持长戟,勇猛非常,他的铠甲上满是血痕,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只见他一戟击杀面前三人,回首间露出了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是封离!
周昭宁呼吸一滞,竟不知是梦是醒,他这一走神,便被人一刀划伤了腰腹。
腰间一痛,周昭宁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便是封离所说,京郊中伏,万箭穿心而死的那一日。思及此,他心中爆发出无限的执念,不想他死,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英雄末路也不该如此!
周昭宁想到自己此时竟是伏杀他的杀手之一,霍地便扯下了自己的遮面巾。他手上剑势更快,迎风破雨杀至封离近前,这一次,他杀的都是自己的“同伴”。
“阿离,我来助你!”
封离听到这声喊,分神来看,见到他这张脸很是茫然,只觉得莫不是出反间计骗他?虽然看如今形势,对方有备而来,似乎没什么好骗他的……
那一战从子夜打到寅初,封离和周昭宁从一开始的各自为政,到后来的相互配合,也不过是经过几个时辰。打斗停止时,周边竹叶之上亦溅染鲜血,地上更是血污横流,一片泥泞。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将那宫中派来的杀手杀尽后,一人一骑离去。
暴雨渐歇,两人并骑,封离这才顾得上问他:“你到底是谁,为何帮我?”
“我是……”周昭宁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宫中杀手,只得说,“我叫周昭宁,是来杀你的杀手,但我敬佩将军忠义,不愿听旧主命令。”
封离一笑,满身狼狈却不减豪气,伤痕累累仍锋锐难当,可那笑意轻飘飘的,杀戾之气被他压在眼底。周昭宁深深看他,只觉与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
“噢?临阵倒戈,你倒是敢说敢做。我们认识?”
周昭宁无奈摇头。
“那你真是大胆,竟敢那般唤我……罢了,生死一场,小节不拘。不管你真心假意,你今日救我是真,以后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
周昭宁没接话,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自己对他的情意是真是假,日久见人心。轻牵嘴角,周昭宁不识路,跟着他一路策马,只知道是在往北而行。
封离以为他会问去哪,好歹打探一下自己的打算,没想到他只是默默跟着。可很快,他也不怎么顾得上防备这陌生人了,他伤势过重,虽突围而出,却终究没能与大军汇合,就昏迷在了半路。
周昭宁眼见他从马上栽下,连忙勒马,一跃而下。雨下得淅淅沥沥,他将他抱上自己的马,就近找了个破庙先安置。
封离的战马跟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灵性非常,周昭宁把他的主人带走,马儿便驮着他的戟一路跟随。周昭宁想起南巡出京时跑掉的那匹马,有那么一会,他心中叹惋非常。到此时他才明白,这一世的骤然终结对封离而言意味着什么。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连一匹马,都找不回过去的默契。英雄末路,壮士扼腕,莫过于此。封离初入王府时,那刻骨入髓的“冷漠”,便是来源于此了。
破庙之中,周昭宁用废弃桌椅燃起一团火,又把自己这个“杀手”全身翻遍,好在这杀手还算靠谱,随身带了伤药等物。然后他便将封离的铠甲解下,湿衣脱掉,仔细地为他清理伤口和上药。
这具身体原本是他最熟悉的,每一寸他都了若指掌,可再见到,却和他熟悉的那具不一样。大禹的帝王封离,身上也有许多伤疤,但相比这位大晋统帅,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他身上的伤痕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看到这些伤,便能想象久经沙场的他是如何生死历劫,甚至还有未痊愈的旧伤,想必都是换取大捷的代价。这些旧伤如今和新伤交叠,被效忠的君王所背弃,让他这身伤都显得讽刺。
给他上完药,衣服用火烤着,周昭宁这才顾得上自己的伤。草草处理完,正好日头从窗户闯入,照得人暖了身。
夏日,伤口极易化脓,周昭宁担心封离烧起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期间又给他喂了两次药,夜幕降临之前,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是哪?”
“破庙。”
封离愣了一下,环顾四周的目光移回周昭宁身上,说道:“看出来了……我是问在什么地方?”
周昭宁:“……”他也很想知道。
封离以为他还没听懂,又说:“哪县哪村?”
“不知。”周昭宁语气略略生硬,对自己的无知有些生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顾无言。封离自我安慰,如果真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那被追上的可能性也变小了些?在他入京的路上设伏截杀,皇上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他不信只安排了这一路杀手。
封离勉力起身,见自己一身干爽,伤口都被处理过,对周昭宁道了声谢。
“你没把我扔泥地里,又救我一回。”
周昭宁拒收他的谢意,在他看来这都是本分而已。他转而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我亦不知杀手有几波,我们还是尽快动身,若是在这破庙被围,想要全身而退便很难了。”
封离的伤自然是不宜挪动,但是比起他的命,又不值一提。封离辨明方向,两人即刻动身离去,两匹马自己在破庙外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跑了起来。
此番大捷,他捣毁突厥王庭,活捉数位突厥王室,让半数镇北军得以返回中原故乡,因此夜间安营扎寨时绵延数里,极易寻找。他们一路向北而行,第二日清晨终于看到了镇北军营寨。
两人在远处小丘上眺望镇北军营寨,周昭宁说:“这便是皇帝要杀你的理由?”
封离嘲讽地一笑:“是,只不过我之前没想过……北疆已平,大军返京,一个声张势厉的将帅,还是死了才最安全。”
“走,带你看看我们镇北军军容!”
封离扬声,策马而下。周昭宁跟上,风吹起两人的衣摆,那被设伏围杀的憋闷似乎一扫而空。
封离说带他看镇北军军容,便真的是看军容,一靠近军营,便有重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的镇北军岗哨密布,哪怕是临时扎营,哪怕在安稳国境之内,亦是层级分明、守卫森严。军中男儿,看身形看步伐看眼神,这镇北军个个精悍,目光如炬。
“来者何人?”他们还未靠近,已有营门守卫呵斥,“军营重地,不得擅入!”
“是我。”封离懒散地应了一声。
那守卫一脸惊喜,立刻奔上前来迎接,单膝跪地道:“恭迎统帅。”
“起来吧,不要声张。”
“是!”
天光微熹,营中将士未起,整个营中只有巡逻值夜的,他们都是刚熬了一整晚,可哪怕如此,周昭宁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精神不济有所懈怠的。而且封离不在营中数日,竟还能有如此军容,可见其治军的本领。
两人快步往大帐而去,他不在,中军大帐仍是要支的,只不过住的是镇北军副帅。
到得帐前,护卫亲兵见他归来,惊喜之情比那营门守卫更甚,他们刚要说什么,便被封离擡手止住动作。
“叫军医来。”
“您受伤了?!”那亲兵问完,自知不该多嘴,匆忙去请军医。
封离带着周昭宁掀帘入内,惊醒了副帅。
“统帅,出什么事了?”副帅醒过神来问道。
“叫几位主将来议事。”
“是!”
很快,随同南归的几位镇北军主将便来了,在他们来前,军医已经到了。封离高坐主位,铠甲已脱,上衣褪下束在腰间,正由军医看伤。
几位将军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平日在军中,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他们关心的只有主帅伤势轻重,以及这伤势是如何得来的。
可这对一旁的周昭宁来说,却不亚于顶级酷刑,他差点冲上前去将封离裹住。他的人,凭什么给这些人看?!
还没等周昭宁动手,封离对军医说:“差不多行了。”
“没有伤在要害,之前用的药不错,处理得也及时,应无大碍,卑职下午再来为统帅换药。”军医说完便要告退。
封离于是也把衣服重新穿上,系衣带时他侧头看向周昭宁,道:“多谢。你也受了伤,和军医去看看。”
军医闻言,立刻转向周昭宁,做了个请的手势。封离让他看伤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送客之意如此明显而且强硬,就是在说接下来他们商议的事,不便他一个外人在侧。
周昭宁只好跟着军医出去。
他以为出去了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可梦境并不讲什么道理,他人已经出了大帐,那大帐内的动静却仍然在他眼中。
他走后,封离请众将落座,开门见山道:“我本是要赶去祭拜舅舅,没想到在京郊遭遇伏击,随我回京的将士们俱被击杀,是刚才那杀手倒戈,我才活下来。”
“杀手?!”众将皆惊。
“是。我不知他为何倒戈,但确实是他在围困中与我共同杀敌,我们脱险后,我重伤昏迷,也有赖他救治。”
“这……”没人想得明白,副帅说道,“他莫不是为了混进我们镇北军?”
封离摇头:“他一人能做什么?难不成在大晋国境之内,还要安个奸细把全军灭杀不成?这个人不太重要,先放一边,你们与他接触时小心些便是。”
“是。”
“重要的是,伏击我的是宫中高手,能调动大批宫中高手的,只有皇上。”
封离此言一出,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他眼看着众人的眼神从震惊不敢置信,到愤怒不可遏制。显然,这鸟尽弓藏的把戏,他们也看了个分明。
不过片刻,反应过来的众将便有胆大的第一个谏言:“镇北军是统帅的镇北军,要杀我们统帅,不如干脆挥师南下,一路打进京去,把那皇宫占了,换您坐坐那皇位!”
“好!”
“说得好!”
“打他丫的!”
一时有好几位主将响应。
副统帅立刻站出来说:“不可!刚打完突厥,我们便刀刃向内,苦的是京畿百姓。”
“副帅,你怎么回事,怎么今天跟个软骨头似的!”
“胡说什么!挥师南下强占京城不可取,但回师北上、割据北疆自立为王却使得。北疆便是我们镇北军的天下,百姓敬服,官员莫敢不从,若割据北疆,统帅便是北疆之主,到时候攻守兼宜,才是长久之计。”
这下,众人分为两派,在这中军大帐之中争论起来。一方说要打就打了京城,杀了皇帝才是为统帅报仇,另一方说以退为进才不会陷入被动,报仇得谋定而后动,京城不是那么好打的。
封离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两边吵到最后,这才发现他们的统帅已撑着下巴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睡着了。
“统帅受着伤,又连夜赶回,还是先让他休息吧。”副帅发话,众将看着封离这模样,也没人好意思继续往下吵了,俱都散去。
周昭宁看到的画面便到此为止,他在军医处包扎了伤口,接着便被带到一顶帐篷歇息。原本镇北军该一早拔营继续入京,但此刻却停滞不前,就这么停在了原地。
周昭宁先前为了照顾封离,两夜未眠,一睡下去便睡得黑沉,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他简单收拾,便出帐前去求见封离,谁知到了中军大帐前,却被守卫告知统帅伤重不起,不便召见,让他回去等候。
“昨日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个白天就忽然伤重?”
那守卫闻言瞪向他,倒是没有口出恶言,但也没什么好态度地说:“这不是客人该打听的,还请回去歇息。”
周昭宁回过神来,这守卫没有半点忧色,明显是知道封离并无大碍,不过是被吩咐要这么说罢了。
于是,周昭宁扬声,说给里头的人听:“劳烦转告你们统帅,周某对他的伤势甚是挂怀,若有好转,再来请见。若有用得上周某的地方,愿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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