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罔山。
天上的灰烬雪一样地落下，像祭纸的灰。
洛九音站在他诞生的地方，腕上红绳轻摇。
十六鬼主站在山脚。期待一个他们早已等待了太久的约定。
野无抓了抓自己的脖子，他一直不太相信洛九音。
他扭头对绫断问道：“他给了你什么理由？你为什么会相信他？”
绫断仰头看着那条通往山顶的路。
她是死于“名”的执念与不得解脱，不信世间的一切德行与道义。
那天洛九音给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魂魄的破碎是劫难，也是历练。经历过九阴井还没有发疯的何御，已经有了成为罔山之主的资格。
可是那从来不是何御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一日三餐，小院四季。
罔山的灵，和罔山的命，这二者当中，总有一个要背负起罔山。
因为洛九音不想让何御踏上节义的高台去牺牲，所以他愿意自己去跳九阴井。
这是绫断无法拒绝的渴望。
“你们……”野无卡顿了一下，像是疑惑又像是茫然，呢喃问道，“你们都觉得这样的罔山之主，会带来更好的结果吗？”
怨恨和不甘都是太痛苦的情绪，用尽全力的报复过之后留下的空洞同样不得解脱。
罔山没有灵，它只要倾尽孽煞，但罔山的鬼主们有自己的意识，他们在寻求解脱。
“当然是体会过了，才相信啊。”偶师赵说道。
她总是勾着妖异笑意的嘴角放下了，竟显出了平和。
罔山是由孽煞汇聚的地方，从这里诞生的鬼主不会有美好的情绪。
偶师的线紧紧缠住每一个她想要的东西，哪怕化作残肢断骨也不肯放手；鬼影喜欢将每一个生灵拖进阴影里腐烂；白骨夫人的领域唯有连石头都腐朽成沙的死寂……
可是在二十七年前，有人跳下了九阴井，一层一层体会过十六种绝望之后，他们从那魂魄破碎的裂隙中，看到了光。
空谷轻踏前蹄：“消亡于癫狂的野无啊，你是什么时候拥有了清醒的神智？”
野无愣住了。
洛九音一步一步走向山顶。他曾经走过这条路，但那时他身旁有一个人。那个人把他拦在了井前。
他低头看着九阴井。深不见底的黑，又好像一面镜子，倒映着低头看井人的执念深深：
我爱上一个人。但是当我明白爱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他了。
爱如丝弦结网，他心甘情愿被困缚。
洛九音跳下九阴井。
九层阴井很冷，像雪原下千年不化的冰。
何御跳九阴井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的疼？
一层又一层，剐去他的喜怒哀乐、剐去他的爱和恨、剐去他的情与欲。
洛九音并不憎恨罔山。
罔山是世间的迷茫与痛苦汇聚。迷茫与痛苦中，又能诞生出什么呢？
罔山给不了他任何“好”的东西，因为它自身就是由众生所不喜的东西所汇聚的。罔山能给他最好的礼物，就是什么都不给他。
所以他刚诞生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感受都没有。
有一个人，跳过九阴井后，还愿意爱着这个世界。
一个人懂得爱之后，就必然会懂得疼。
一层又一层，孽煞像锋利的刀。
罔山没有主人，也没有神。洛九音正在死去，死去之后剩下的那个灵，将引导罔山的降临。
红的绳在白的腕上摇动，他从指尖开始破碎。
何御会很难过吧？
但他已经拥有了一个美好的命，玩偶店和小院是一个温暖的家，老陶、陈石、糖糖，还有阿黄，他们都是他的家人。
他会慢慢走出来的。
啪。
同心结断了。
玩偶店。
何御握着手腕，同心结断在他掌心。
一条鲜红的纹路在他腕上浮现，眨眼又淡了。
他垂着头，头发遮住了眼，看不清神色，只听得到他哑哑的声音：“同命契。”
在单独见柳雪晴的那一次，何御向她学了同命契，藏在他编的红绳里，绳断契结。
同命契没有生效，就像凡人的魂魄受不住九阴井的力量，凡人的契约也敌不过罔山的力量。
第一次他说不要走，洛九音为他等了一个秋天，第二次他忍着魂碎，洛九音为他等了一个冬天。
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他们的缘分，只能拥有一个四季吗？
何御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小煤球用力把他分开。
房门被急促地敲着，小煤球打开门。老陶、陈石、糖糖和阿黄都站在门外。
“老板，你没事吧？”陈石担忧地看着他。
何御这才发现，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身下的床已经塌了，房间里被他无意识散发的力量冲击得一片狼藉。
“店主哥哥……”糖糖满脸担忧，抱着阿黄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们从没有见过何御这副样子，好像整个人都空了，只剩下一层薄脆的釉壳，碰一下就要碎了。
他木木地转头看向窗外：
“下雪了。”
罔山降临了，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一场浩大的雪，一夜之间，天地皆白。
七分协会的许多高层都不见了，所有资产被转到何御名下。
世间出现了许多鬼怪，吓到了不少人，但大部分都没有胡乱伤人，不再如过去那样会逐渐失去神智，他们仿佛获得了某种通行规则，会寻找与自己有仇怨的对象。有脾气暴躁的找错了地方闯进玩偶店，看见何御戴着的小银锁，就脸色突变，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人死了，有一些人病了，但大部分人都好好的。出事的这些人或明或暗都有不少阴私肮脏的事。
灵事局大松了一口气。依据他们的推算，最差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中，罔山降临的那天，罔山上无尽的灰将随之降临，孽煞所化的灰落满世间，沾染孽煞的鬼怪发了狂，沾染孽煞的人或死活病，人间鬼域，不过顷刻之间。
但是这一次，落在阳世的不是无尽的祭纸灰，而是一场洁白干净的雪。
所有修除灵师的人，都在那一夜做了一个梦，他们的梦中，都出现了一座威严厚重的山。他们从那座山上感受到了某些规则，比如哪些鬼怪可以除去，哪些灵术乱用要受报。
灵事局重新推算了罔山降临的变化。
变化分了几个阶段。
一可称为“现世报”。此生造孽太多的人，活着的时候就会被孽煞改命。那些突然暴毙或者得病的人，都属于这一类。
二应为“来世报”。造孽不多的人，此生命数不改，死后孽煞将形成他们来世的命数。
三大概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阶段了，罔山开始翻旧账，现世报已经结束，来世报还需要等，罔山过去积累的无边孽煞，也开始一一寻找它们理应的归宿。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庆幸。真好啊，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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