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
春日悠悠,水田里插的秧苗渐渐生了根,开始返绿了。
一阵哒哒马蹄卷起尘土,扬在正晒的日头里。
白微澜疾驰策马赶到村头的时候,额头上已经生了细细的汗渍。
他拉手缰绳,随着一声长吁,黑马昂蹄嘶鸣,阳光下一人一马熠熠生辉。
村口田边的大伯母听见动静起身,见白微澜这般着急,隔老远扯着嗓子问,“有什么急事吗?今天回来的比以往早很多啊。”
以往都是太阳快下山了才回来,这会儿日头正高。
大伯母又见他动作急促,不免担心了起来。
白微澜笑道,“没事,就是怕山上的蕨菜被摘完了。”
大伯母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儿,一听摆手道,“现在都是忙着插秧,家家户户都没时间上山,满坡都是蕨菜,摘不完的。”
白微澜点头应付,牵着马朝家里走去。可他余光中一扫,只见大伯母手心红通通的,顿时看了过去。
“大伯母,你这手是怎么了?”
大伯母扯藤枝的手一顿,拿起来看了眼,不碍事的挥挥手,“这个啊,会染色的,这是猪喜欢吃的猪草,我们叫胖婆娘。”
大伯母指着一片膝盖高的藤枝,血色的茎秆上一片绿油油的狭长叶子,茎秆附近还挂了一串串似葡萄的果子,血红老鼠屎大小,一捏,手指像是流血似的鲜红。
白微澜浸着汗渍的眉眼一动,他跳下土坎,摘了好些果实串。
大伯母笑道,“你倒是有心,村里孩子就是喜欢这些,拿着这个往脸上涂搬家家酒。”
白微澜面色如常点头,一口气摘了好几串,看着手指染上红色甚是满意。
“哎,前几天给小栗儿他们支招管用吗?马齿览揉碎,那小秧鸡拉肚子好些吗?”
白微澜这几天忙的昏天暗地,回到家里就黏着宴绯雪,孩子的小秧鸡,他着实没注意。
白微澜想了下,小栗儿情绪如常,应该就是没事。
“早上出门的时候,那小秧鸡还在池子边喝水,还挺精神的。”
“没听见过人把小秧鸡养活的,不过,被水冲窝的秧鸡崽也活不了。”
白微澜摘了好几串后,和大伯母打声招呼后,牵着马回去了。
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下满手鲜红的汁液,准备往自己胸口上糊。
不过看看自己一身品月袍子,沾了红色怕是不好洗,倒是谷雨估计会急哭。
白微澜挑挑拣拣,最后撸起手腕,在手腕处把几串果实汁儿揉撚,瞬间像是血流如注被割了手腕似的。
白微澜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把剩下的糊在了马肚子上。黑马看不出颜色,但湿哒哒像是血凝,乍看十分吓人。
“嘶——”
“有谁在家啊。”
院子里谷雨正在和小栗儿,围着五只小秧鸡喂小蚯蚓。
听见这痛苦的声音猛地昂起脑袋,像是受惊的鸟雀,朝门外望去。
只见白微澜趴在马背上,一只手无力的垂在马肚子上,手指尖还在滴着鲜红的液体。
唰地,两个孩子瞬间急地脸色煞白。慌张起身的时候,谷雨交叉的脚给自己绊住险些摔倒,小栗儿下意识拉了他,两人才堪堪稳住身形。
白微澜见两个孩子吓得口齿啊啊说都说不清了,他翻身跳下马,一手捂着手腕,“没事没事,就是手腕划了条口子,不碍事。”
两个孩子见白微澜还能单手撑下马,堵在嗓子眼的心跳稍稍能喘气了。
两人定在了原地喘了口气,回神又准备冲来,白微澜忙道,“谷雨,你快去喊你燕哥哥回来。”
谷雨连忙点头,脚步一拐朝院子外跑去。
小栗儿冲到白微澜身边,圆滚滚的泪珠子咻地落在白微澜的手里,着急的哭。他又不敢碰白微澜受伤的手腕,想把搀扶着白微澜另一只手。
可是他太矮了,急地口齿不清哇哇的哭。
“哇——,父亲你怎么了,你痛不痛啊。”
孩子头一次放声大哭,小小嗓子哭得粉红的牙根都露出来了。
白微澜心疼了,忙抱起孩子道,“父亲没事呢,办家家酒好玩的。”
说完,他还叫小栗儿摸自己那“鲜血淋漓”的手腕。
小栗儿呜呜呜的哭着,泪水模糊了眼底,根本看不清,眼前只一片血色。
白微澜抱着孩子,用手腕抖着孩子走来走去哄着。此时也顾不上手脏衣服了,从袖口处掏出巾帕给孩子擦泪水。
“嗷嗷,看看,父亲真没事。”
“呜呜呜……”眼前手腕晃眼,结实有力,没有伤口。
小栗儿哭到一半看清了,他再凑近看了下,抽噎了下软糯道,“真的没事。”
“呜呜呜,父亲没事太好了。”
“你是不是拿胖婆娘染的。”
此时小栗儿定了心神,看清楚了这颜色根本不是血,是他们以前玩的胖婆娘染的。
小栗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白微澜,犹豫道,“父亲以后不要玩这个了,爹爹会吓到的。”
“去年我和放鹤玩,额头抹的全是,爹爹看到吓得顿时额头冒汗脸色白白。”
白微澜此时看着儿子抽抽噎噎还忍不住打嗝,满脸泪花哭得泛红,有些心软和懊悔。
谷雨都吓的语无伦次了,宴绯雪看到很也会吓着吧。
白微澜顿时有些不想玩了,“儿子,你在家,我出门把谷雨追回来。”
小栗儿乖乖点头。
“他们就再后山那里,冬天割光的那边半山腰上。”
白微澜刚刚冲出院子,就见谷雨带着苏大夫匆匆赶来。
苏大夫腰间挎着药箱,见到白微澜站在门口,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哪有谷雨说的半死不活浑身鲜血。
苏大夫弯腰喘了口气,一眼就盯到了那手腕的液体,顿时一阵无语。
他大大翻了个白眼,“你这闹什么幺蛾子,把孩子急地哭了一路。”
白微澜擦了擦自己手腕鲜红的痕迹,见谷雨急地眼珠子快跳出来了,忙道,“没事没事,澜哥和你们开玩笑呢。”
苏大夫一眼就猜到白微澜的尿性,毫不留情拆穿道,“不愧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这争宠的小把戏玩的真溜。”
白微澜不理会苏大夫看热闹的嘲讽,把手腕拉回在谷雨面前翻动,“真没事。”
谷雨哑着哭腔,一时间望着白微澜怔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微澜被孩子这样望着也有点尴尬,他摸摸鼻头道,“不是叫你喊燕哥哥吗,怎么去喊苏大夫了。”
谷雨哽咽道,“我都跑到山脚下了,但是想着燕哥哥也不会医术,喊回来也帮不到忙,我就转头喊苏大夫了。”
白微澜一噎,苏大夫道,“这才是正常的脑子,你这脑子是怎么做生意的,连个孩子都知道有病找大夫。”
“哦,我知道了,你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上人医。”
谷雨愣愣的看着苏大夫,脑子还是懵的。白微澜自己家门关起来的情趣,可不想让外人瞧着。
“你走吧,我这没事。”
苏大夫看着白微澜这面不改色轰人的架势,啧啧了两声,“谁还不知道你白微澜是个妻宝奴,片刻都离不得。”
白微澜理直气壮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苏大夫正准备回怼他的时候,只见放鹤急急跑了回来。
他一看到门口的苏大夫和白微澜,焦急的眼睛亮了,扯着嗓子喊道,“澜哥,燕哥哥跌下山了。”
白微澜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手脚忽软了片刻,他咬着舌尖镇定下来,朝放鹤跑去,抓着人问道,“快带我去!”
放鹤冲下山来脚都软了,此时肩背被捏的生疼,龇牙咧嘴道,“就是下山那个田埂上。”
苏大夫也急急跟着追上去,谷雨跟在后面真的开始哇哇哭了。
这摔下来可怎么办。村里好些老人就是半夜走田埂摔死的。
他边哭边自责道,“呜呜,我不应该叫林大娘帮我通知燕哥哥,燕哥哥肯定是着急下山才没注意。”
苏大夫哎了声,“不关你事,都是白微澜太幼稚了。”
放鹤一口气冲下山,此时脑子都是懵的。
半晌才发现,澜哥压根儿没事啊。
他擡眼再看,哪还有白微澜的身影,早就冲到了山脚下的田埂上。
宴绯雪正被林大娘搀扶着,慢慢的在田埂上起身挪动,他额头沾了湿泥,青色布衣染了一身泥水。
林大娘见他心急如焚完全不管自己脚崴了,想直接跑下山,拉着他道,“急不了,谷雨已经喊苏大夫了。你看你自己着急,反而出了事。”
“还是慢慢的吧,不然再踩空落水田里怎么办?”
“你这次是运气好,这田埂只半人高,要是再高点,那都能摔断腿的。”
宴绯雪当然知道这道理,只是林大娘说白微澜浑身是血,软趴趴挂在马上,他只觉得血气倒涌,旁的知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脚步一快,把林大娘焦急喊他的声音甩在脑后,下一刻,脚就打滑摔了下去。
脚滑落空失重,宴绯雪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现在回神,就只后悔自己早上不应该赶白微澜出门的。
要是他没撵白微澜进城,让他粘着自己上山,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
宴绯雪脑袋空空,也不要摔在一旁的背篓了,从泥水里爬起来就跑。
他刚跑下田埂,冲下山路在转弯的口子上,砰的一声,重物撞击,宴绯雪脑子发昏身形不稳。
追来的林大娘听见吃痛声,只见宴绯雪身形外扬,朝坎下竹林跌去,吓得顿时面色煞白。
竹林可不比水田,里面很多尖尖的竹桩子,那可是要死人的。
林大娘惊呼卡在嗓子眼里,细长的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心跳漏了一下中,只见伸来一只经脉凸起的男人手抓住了宴绯雪手腕。
林大娘连连跑下几步,视线开阔起来。由瓶口处进入瓶肚,稍稍宽敞的背地里,惊惶上脸的白微澜正抓着燕哥儿上下打量。
林大娘见燕哥儿好像被撞懵了,替他瞧白微澜,见他生龙活虎的,疑惑道,“你没事啊,那谷雨怎么说的那么恐怖。”
宴绯雪听见这句话,才缓缓回身,鼻子酸软的想流泪。刚刚鼻尖撞在迎面急跑的白微澜胸口上,整个人差点被弹飞了。
宴绯雪头还是晕的,但是眼底已经冒出了水雾,白微澜连忙安抚道,“不哭不哭,我没事没事,不要怕。”
宴绯雪见他神色惊魂似的害怕,慢慢开口道,“我没事。”
一旁林大娘道,“怎么没事,你脚都歪肿了。鞋子都跑掉了。”
宴绯雪低头一看,裤腿还狼狈的滴着泥水,一只脚穿着鞋子,一直脚光着,脚背在泥水土地上白的反光。
脚踝确实有些蚂蚁咬似的疼痛起来。
“你看看你急的什么都忘记了。”
白微澜听林大娘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宴绯雪脚下的情况。白腻的足腕此时泛着红肿,在泥水和土渣中显得格外刺眼。
“还有其他伤吗?”
宴绯雪听着颤颤急促的声音,揉了揉鼻尖,余光中见自己浑身都是淤泥,就连鼻头都是。
反观白微澜一身干干净净,除了满头汗渍和急白的脸色,反倒是自己像是浑身狼狈重伤的人。
他在上下打量白微澜的时候,白微澜也在上下检查他。
最后他视线落在白微澜的手腕上,那手腕沾了他身上的水泥外,还有淡淡的鲜红发紫的汁液。
宴绯雪视线一顿,瞬间眯了起来,白微澜背脊发僵,下意识把手腕收后背,没等宴绯雪开口,就把人掳在了背上。
宴绯雪趴在肩头没说话。
下山的路上,白微澜脚步生风,像是要甩脱两人之间的沉默。
不一会儿,他们就和上山找来的苏大夫三人碰面了。
苏大夫见白微澜身上背了个泥人,慌忙问道,“摔哪里了?”
宴绯雪擡头见几人紧张的神色,开口道,“没事,只是脚扭到了。”
白微澜急忙道,“等会儿全身检查下。”
宴绯雪沉默不语。
苏大夫见两夫夫好像有点尬着,识趣的没搭话,安慰两个急地满脸通红的孩子说没事。
家里,小栗儿正把小秧鸡赶到水池子阴凉的地方。他听见院子外急促的脚步声,起身一看,刚干涸的眼泪又刷刷哭了起来。
浑身泥水的宴绯雪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吓人,出声安慰儿子,“没事,爹爹一点事儿都没有。”
嗓子眼儿打开都准备哭了,小栗儿闻言憋住嘴巴,红着眼睛愣愣问,“爹爹也是像父亲那样办家家酒吗?”
宴绯雪看了白微澜一眼,见人硬着头皮定在原地,也不见放他下来,也不见吱声。
一个大男人一副闯祸的老实样。
宴绯雪嗯了声。
院子里随着他这轻声,开始动起来。
放鹤找来椅子,白微澜把人小心的放在椅子上,谷雨见状跑进屋子开始生火烧水。
现在天气开始热起来,用冷水洗脚倒也不冷。
宴绯雪一身都是泥水,头发上也沾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袖口还在滴答滴答泥水。
白微澜打来一盆水,准备给宴绯雪洗脚,方便苏大夫看伤势。
他刚碰上脚背,就被宴绯雪另一只脚拍了下。
白微澜老实的擡头,宴绯雪只朝水池子边看了眼。白微澜松了口气,把人抱到水池子旁,不等他开口,放鹤已经把椅子搬了过来。
苏大夫看着两口子心里好笑,面色的揶揄也没停过。
他握着宴绯雪洗干净的足腕,揉揉捏捏的,宴绯雪还没喊痛,白微澜已经蹙着眉头喊轻点。
“放心,只是轻微扭伤。”
“不过,本来没多大事儿,你这又二次拉伤了,估计是爬起来又在山路上跑了。”
白微澜听得面带愧疚懊恼,握着宴绯雪的手默默不语。
宴绯雪把手抽出来,两手交握着。
苏大夫见着忍不住笑道,“阴差阳错,我这躺总算是没白跑,你们两口子可真有趣。”
白微澜见媳妇儿不让他握手,就端着水盆,用巾帕给他擦脸上的泥点。
他怕宴绯雪又拍他手,一边擦一边胆战心惊的问苏大夫,“他的脚多久能好?需要注意什么?”
苏大夫捏了脚踝几处地方,见宴绯雪眉头只是稍稍皱了下,开口道,“没多大事情,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平时注意下不要过度用脚。”
白微澜松了口气。
“我给你教按摩手法,没事儿揉揉也好的快。”
白微澜点头,看得十分认真。
苏大夫让他试试,白微澜紧张的手指打颤,碰一下就看一眼宴绯雪,看得苏大夫忍不住抓白微澜手按下去。
白微澜瞥了他一眼,苏大夫哼了声,“磨磨唧唧,筋骨都没伤到,按一下又不会碎。”
白微澜像是托着易碎的玉瓷,手法按起来却老练的很。
“你自己会啊,我看你那神情像是不会似的。”
白微澜谨慎道,“我怕你教的不同。”
苏大夫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我看你这手法,没个两三年是练不出来的,xue位精准力道适中。”
“之前在武术馆经常扭伤,专门请了个跌打大夫教了我手法。”
“那他这点小伤你自己一摸就能判断,至于紧张的不敢碰吗?”
“我等会儿给你拿点草药,平时多给他揉揉就好了。”
苏大夫起身挎着药箱就出院子了,白微澜微微擡眸看宴绯雪,见宴绯雪神情冷淡。他刚准备开口,就听见门口苏大夫在和一个人讲话。
“没事,就是摔水田里了。”
“没事就好,我老远看小白背着回来,风风火火的,吓得一跳。”
“冬青婶子不放心就进去看看吧。”
“哎,苏大夫都说没事了,我就不进去打搅这小两口了。小白肯定担心坏了,没事就好。”
罪魁祸首正抵着头把自己脑袋埋在宴绯雪腰腹上,他也不敢用力,就轻轻抵着,又愧疚又自责道,“我错了,媳妇儿。”
一旁两个孩子都识趣的进了屋子,水池子旁五只黑团子歪头挤在一起看着两个大人,偶尔咕咕叽叽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宴绯雪才道,“没事就好。”
听到林大娘慌张告诉他,白微澜浑身是血软趴趴的挂在马背上,宴绯雪脑子空了一瞬。什么感觉都没有,只知道快点跑回家。
路上摔水田也没知觉,此时脚被荆棘刺破的灼伤感钻入脚底,脚踝处的酸软乏力连同心里后怕的惊惧一并爆发。
幸好没事。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