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李承安重生
他是阿爷第二个儿子,也是一个生来便不受宠的儿子。
不能和元后之子的大哥李承晖比,甚至也不能和其他阿娘还尚在,能为子女争些宠爱的那些弟弟们比,他李承安的母亲是伺候阿爷洗脚的一个奴婢,阿爷意外醉酒之后方有了他。
阿娘体弱,生他时难产,阿爷便毫不留情地保了小,将他曾因为一夜荒唐宠幸过的女子狠狠抛下。
他不知是该恨阿爷舍弃阿娘,还是感谢他留下了自己的性命。
生母出身低贱,又早亡,李承安是家里最没有存在感的孩子,可以说谁都能欺负他一下,包括他那个好大哥,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经常拿他取乐。
这样的日子,李承安足足过了十多年。
直到有一次,他终于得了一次在阿爷面前露脸的机会,让一向忽视他的阿爷看见了他出类拔萃的才干和出兵征伐的天赋。
自那以后,李承晖便不能光明正大地欺负他了,也不能欺负他了。
十五岁时,庸帝自焚于寝殿,天下打乱,群雄割据,共逐其鹿。
阿爷身为领干安禁军的护国公,也毫不犹豫地反了,与各路诸侯争霸天下。
也是那个时候,李承安随着阿爷披挂上了战场,在这乱世中斩获军功无数,在三军中建立了自己无与伦比的威望。
李承安好像找到了活在世上的意义,那便是,万人敬仰的权力。
在十八岁那一年,李承安第一次春心萌动,在紫都的上元灯会上恋上了一个连脸都未曾见过的女郎,只那一双眼睛,便夺走了他的神智。
他们约好了第二夜还再此地相会,但天有不测风云,第二日的午后,凉州军携安西军发兵直指紫都,李承安随阿爷转眼便披挂上阵,远远离了紫都,也将那位上元灯会的女郎抛诸脑后。
李承安也曾遣家仆去告知那女郎,可后来才得知,当夜隔壁陇岐二州趁火打劫,连夜攻了过来,阿爷在紫都留下的兵力稀薄,整个李家只得带领百姓苦苦煎熬,直到援军来救,才解了这场浩劫。
而那个他命去传信的家仆,据说也是命丧黄泉了。
至于那女郎,更是半点消息都没了。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之久,一年后,他也曾满城寻过那女郎,可终是一无所获,加上自己本身庶事缠身渐渐地,便有些遗忘了十八岁那场灯火下的惊鸿。
他持续展现着卓然的军事天赋,甚至在治国理政上,也远超他那位只知享乐,资质平庸的大哥。
然无论他立了多少军功,优秀到何种地步,得到的永远都不及大哥半分,只因为大哥的母亲是阿爷今生挚爱。
大哥娶得是五姓大族之一的王氏嫡女,而自己则因为军费被迫娶了一个莱州商贾之女。
他胸中的郁气几乎要将他淹没殆尽。
但阿爷的命令,他不得不听。
李承安咬牙娶了那商贾之女。
那商贾之女似乎叫做明葭,李承安有些记不清。
新婚之夜时,他甚至没有迈进新房,只堵着气喝了一晚上闷酒。
和明氏圆房,也是一次意外,那次他再次和阿爷凯旋归来,他们很开心,因为这场战役的胜利,让他们李家成了这逐鹿天下的最后赢家。
因为在庆功宴上饮多了酒,他迷迷糊糊间宠幸了前来照看他的明氏。
李承安想不通,他已经如此不待见明氏了,她为什么还那么欢喜见到他。
将这话问出口,明氏只答喜欢。
也许正是这一句喜欢戳在了他的心坎上,李承安心中动容,因为他心里知道,从小到大,就算是阿爷也是因为自己能为他征战才器重他。
想来是昏了头,他看着明氏美丽俏丽的容颜,一个动心便与她做了夫妻。
也就是那一次,明氏怀上了孩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知是男是女。
但很不巧,李承安又因为善征战而被阿爷,不,已经是天下共主的陛下派去平息西域反叛了。
这一去又是一年,待回来时,便听到了明氏血崩而死的消息。
明氏生下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很像明氏,看着她,总会让李承安想起明氏那张痴心不回的纯净容颜。
大抵是有些愧疚吧,李承安想。
但他并不是会困在这等儿女情长事上的人。
很快,他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中,因为他要向阿爷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是更合适太子之位的人选!
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又失败了,失败在阿爷对大哥的过分偏宠和王氏家族对其的支持上。
他再次怨恨阿爷当初给他寻了一门无甚作用还身份微贱的妻族。
因此对于那个明氏生下的长女,他更没有什么怜爱之心了。
他本就是个淡漠如斯的人,也不喜欢亲近孩子。
太子之位终究落在了他那平庸愚蠢的大哥身上,就连阿爷驾崩前,都生怕他危害到李承晖的地位,将他叫到病榻前,让他发誓要护好李承晖的江山。
李承安第一次觉得恶心。
阿爷驾崩后,李承晖得意洋洋登上了大位,利用皇权故意明里暗里排挤打压他。
好在自己势力雄厚,又被封七州王,掌军权,李承晖才不敢针对的太明显。
但与突厥和亲那一事上,他终究是忍不住了,以他长女和亲的事来试探他。
李承安那时确实不便撕破脸皮,也确实不在意这个明氏所生的长女,权衡利弊后,便点头同意了。
然他永远也想不到,明氏,就是当年与他在上元夜相遇的那个女郎,而长女,是她拼了命所生下的孩子……
怨不得明氏这样喜欢自己,可自己呢?
似乎从未认出她来。
一瞬间,巨大的痛苦如潮水般包裹他,让他呼吸艰难。
他得知长女在那场劫杀下活了下来,李承安想弥补长女,也想弥补她。
费劲辛苦将人接回来,但得来的却是一个满心怨恨,永远不会原谅他的长女。
她说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明氏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李承安认同了这句话,他似乎不配得到原谅。
因而,在那场政变中,他看着长女依然选择跟那个江湖小子,哦不,应当算是当年战死沙场
满门含冤而死的卫大将军遗孤远走高飞时,李承安突然觉得累了。
也许就如同长女说的,放她自由,让她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才是自己能给出的最大仁慈。
他不该再钻牛角尖了,这样只会让所有人不痛快。
他现在应该做的,便是好好治理国家,让天下百姓过上富足安生的日子才是。
李承安看着眼前豆大的灯火,他拿起一个奏折,不厌其烦地看了起来。
很奇怪,明明是盛夏时分,他却觉得入骨的寒冷。
夜愈来愈深,李承安两眼昏昏地看着眼前豆大的油灯,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微明,夏日的炎热让李承安浑身起了些潮意,头也有些昏沉。
“我怎么睡着了……”
自床上起来,摸到身下凉盈盈的席子,李承安混沌的脑子总算是转过了弯。
大冬天的,他怎么睡席子?
还有,他昨夜明明是在批阅奏章,难道是孙琦将他扶到了床上。
又定睛一看周围,入眼都是军营大帐的配备。
李承安脑袋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是做梦还是怎么的。
“二郎,大喜大喜……”
突然,就在李承安还未从周遭的变化回过神来时,一个穿着浅褐色冬袄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喜色,连声对着他恭贺道。
李承安认得,这是孙琦他老子孙万福的声音,不过他又怎么在这,自己怎么睡在帐子里,什么大喜?
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李承安心头,他忍不住去瞧孙万福。
一张几乎年轻了二十年的脸庞撞入李承安视线中,他像是见鬼了一样。
“你怎么突然变年轻了!”
还没说出喜事,就被自家公子这莫名其妙的话搞得一愣,孙万福反问道:“仆不一直这样吗?二郎这是怎么了?”
孙万福觉得大王可能是连日来的征战累着了,才会晨起的时候神志不清。
但心里揣着喜事,孙万福就先将这事搁了搁,对着李承安抱拳恭贺道:“先不说别的了,二郎,紫都那边传了信来,夫人有孕了!”
孙万福自小就跟着主子,知道自己主子在女郎面前什么性子,要成家都难,如今竟有了子嗣,这实在太让人惊喜了。
谁料主子一听,并不是孙万福意料中的大喜,却是脸色一变道:“她有喜了?怎么可能,我这些年根本没去过她屋里,她怎么有的孕?”
“而且她都这个年纪了……”
由于太过震惊,李承安甚至忽略了仆从对他称呼的异常,二郎,这是阿爷还未登基时,家中对他的称呼。
杨氏与他丝毫不亲厚,自嫁来便如此,新婚夜看着出身比先妻好上数倍的继妻,李承安心里无波无澜,尤其在看到杨氏也异常冷淡的脸后,李承安更没什么意趣了。
似乎出身高贵的妻子也没什么新奇的,还不如明氏瞧着顺眼些。
他因着杨氏的冷淡,也曾暗暗遣人查过原因。
杨氏本身性格冷淡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另一层不能见光的。
杨氏嫁与他前,有个身份卑贱的心上人,是一个家奴,可惜在一年前病死了。
杨氏可以说是碎了心嫁来他府上的。
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李承安原本想遣她回去算了,但想着又觉没必要。
何必呢?自己也不想跟杨氏举案齐眉、白头之好,谁当他的妻子不是当,况且杨氏是个省心的妻子,他将就着也还行。
但现在,杨氏居然敢做出这等事,李承安脸一沉,打定主意回去休了她。
“我看你是黄汤喝多了,这怎么能是喜事,信不信我赏你二十军棍!”
孙万福被李承安这副怒容整得脑袋发懵,张大嘴愣愣道:“二郎,夫人才十八,怎么就不是喜事了……”
李承安暴躁的神色一顿,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说谁十八,杨氏?”
孙万福更昏头了,像看傻子一般看自家大王,白皙年轻的脸上满是错愕。
“大王你是睡糊涂了吗?杨氏是谁?咱们王妃姓明啊……”
大帐陷入一片寂静。
不久,三军面前,众人只看见,他们一向沉稳有度的主将李二郎夺了一匹马便向着营外狂奔而出。
临走前,还对着随侍孙万福喊着让他去跟国公爷告几日的假。
孙万福脸都绿了,这是能轻易告假的时候吗?
但人跑都跑了,孙万副只能给自家主子一试了。
纵马狂蹦在归途中,李承安心中的澎湃几乎要翻涌成海。
他居然重活了一世!
如今是元和十九年,也就是阿爷登基的前一年,彼时阿爷还不是天子,李承晖不是太子,他也不是什么王爷,妻子,也不是那个高门出身的杨氏,而是那个他负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明葭。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这个事实萦绕在李承安心间,让他心中狂喜。
他终于赶在了合适时间来弥补明氏了,还有那个上辈子一生都未曾原谅他的长女。
怀着波澜一般的心情,李承安从蜀地,换了三匹马,奔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天刚刚擦亮的时候赶回了紫都,一脸沧桑地上了家宅的门。
为了不天天对着李承晖那个蠢东西,李承安早早搬出了公府,住在了新宅子里,而日后的川阳王府,也是在这处宅子上扩修的。
门房仆人见主子一身邋遢的回来,惊了一瞬,还没来得及问安,就看见主子像一阵风似的钻进了宅子里……
李承安也不理会家中仆从的问安行礼,一路狂奔到了蒹葭院。
隔着一道门,李承安听到里面的女郎在不住的孕吐,听起来很是难受。
推开门,时隔几十载,他再次看见了明氏那张明媚俏丽的脸,一股奇异感如山海倾倒,涌上他的心头。
不顾十八岁的明氏如何震惊,李承安在元娘同样震惊的眼神下,一把将正在干呕的明葭揽进怀中,像是找回了失去了多年的珍宝。
“夫君……”
一脸憔悴的明葭既惊又喜,不知所措地将手放在李承安的后背,轻轻抚拍着。
这是除那夜之外,他第一次同自己如此亲近,明葭心里长久的郁气仿佛都被一扫而空了。
“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你难过。”
捧着发妻明媚俏丽的脸,李承安许下誓言。
明葭虽不解所有,但看着心上人终于对她有了回应,明葭觉得一切都值了。
李承安回紫都这紧巴巴的几日,几乎将一切都料理地井井有条。
记起当年明氏是郁结于心以致身子每况愈下,加之明氏底子本就不甚康健,以至在生长女时血崩而亡。
这一次,李承安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将最近在紫都中那位姓戚的神医半强迫半砸银子请过来,李承安哄好妻子心情的同时,一掷千金为妻子调养身体。
安排好了所有,李承安才安心快马回到了蜀地,并让家中奴仆看好了妻子,有一点不对劲就要来报。
李承安实在害怕明氏像前世一般殒命而去。
而快马赶回军中的他,也因违了擅自离营的军纪而被阿爷打了二十军棍才作罢。
李承安想,若不是阿爷为着他能征战,怕不止二十军棍了。
征伐蜀地,是阿爷登基前的最后一战,也是李承安在开国前所经历的最后一次大战,征服了蜀地后,四海归一,大夏初立。
因带着前世的记忆和老辣的作战经验,加之李承安归心似箭,这场仗并不像前世那般打了一年,回去后看见的只有襁褓中的婴孩。
这一回,李承安半年便胜了,随阿爷带着大军凯旋。
明氏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子,肚子已经沉得很。
李承安做好丈夫应尽的责任,日日对妻子嘘寒问暖,看着明氏待他如往昔一般无二的爱恋,李承安便觉心头滚烫。
当妻子告诉他她为孩子取名为隋珠时,李承安心头一怔,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烫,点着头应了。
“你怎知这腹中孩儿便是女郎,不是个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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