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推销（三更）
少女商人随着年轻的教导主任走入家门。
在踩上玄关门垫的时候，地板上的检测法阵被触发，检测结果立刻漂浮到了维恩的法术视野中。
“三级法师。”
少女商人当然也看到了这行文字，她对自己的顾客笑了笑。
维恩看清内容后，才回头直视少女的眼睛。他正好撞上了那个早有准备、落落大方的笑容。
维恩没有回应笑容，引着商人继续往内走，“这边”。
化身埃丝美拉达的欧也妮觉得很有趣。
维恩主任在隐秘学院里就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教导主任，没想到他现在，蓬着乱糟糟的头发，松着袖口纽扣，踩一双软拖鞋，对陌生人摆的架子却比在学院里还要大。
至少教导主任还会对学生欧也妮说请进和请坐，完成公事公办的大段发言，眼前这位顾客连话都懒得说了，一副被生活榨干了所有交流欲望的模样。
换而言之，他在假期的自宅中，将教导主任这个身份卸除得很彻底。
她站在玄关处看了看，发现鞋架上摆着清一色的男式鞋，没有适合自己尺码的室内鞋。
——顾客您是不是活得太孤僻了点？
商人当然不会将这样冒犯的问句说出口。
她仍带着微笑，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玫瑰色小皮鞋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搁在鞋架的空格中。然后穿着袜子，踏上了一尘不染的走廊。
维恩回头看了眼。
他没有雇佣长期仆人，没有同居者，访客大多是同性的法师同事。
他稍稍想了会，才记起来自己平日雇请的女钟点工，似乎是将入屋清扫时会用到的软鞋放在了旁边的侧柜。
他不是很确信这份记忆。而且，商人少女如今的举止，他也能够接受。
少女商人跟着屋主来到了玄关旁的小厅。
这里不是正式的会客厅，但桌椅俱全。
商人没有在意屋主的冷淡态度。她安静地跟随着屋主，见到维恩落座，等他坐稳后，才轻盈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自行入座。
她的行为很主动，但又不失礼数。
觉察到这点后，维恩索性闭嘴，等待对方的发挥。
再次坐到教导主任的对面，欧也妮感受到了身份对调的乐趣。
过去她是只能被动聆听教诲的学生，如今她倒成了两人中必须多说话的那位。
她对商人的扮演可谓得心应手，再刁钻的顾客都难不倒她。
少女商人将那个盖着白色丝布的藤篮放到了小茶几的侧边，低头从篮中取出一管液体，放到桌面上，礼貌地伸手推到维恩面前。
等她收回手后，维恩才拿起那支玻璃管，皱起眉细细端详里面的液体。
“这是新鲜的月时草汁液，”少女商人介绍道，“在三天前的下午被采集后直运到我店，没有经过任何提纯或勾兑处理，保存妥善，计量为2.86盎司。”
“您在来我店签订合同时，想必也知道，我们店铺的经营并未得到任意正神教会的授权许可。”身为泛信者的商人苦笑着说道，她自然不会询问客人光顾的缘由和苦衷，而是坦承地直言自家商铺的缺陷不足——
“因此，关于商品的信息，我只能口头介绍情况，无法提供来自官方机构的鉴定或评级证书。”她看了眼那管淡绿色的液体，“对商品的品质成色，以及最重要的价格，只能由我们按照经验来做主观判断。”
维恩当然知晓这点。他将购买的是无证产品。
教会认证渠道固然可靠，但稀缺的材料一旦进入了教会的管控，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流入到像他这样的中低阶法师之手了。
“本店能经营至今，全蒙各位顾客的信赖，我们也兢兢业业地向各位提供我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货品，绝不会在质量上弄虚作假。”
绿眼睛的少女语调诚恳地说着维恩懒得听的那些废话。
“若您担心我们采集、保存汁液的技艺不过关，或者有其他疑虑……”她的微笑依旧可亲，“在收货前，您可以自行鉴定真伪和品质。或者，请人来帮忙鉴定。”
哪怕顾客一直保持沉默，她似乎也能读取对方的心思。
“当然，直接取样来试用也是可以的，”她尽心地为维恩提供可行的方案，“这样的验证方式最简便，效果最为直观。我们对自己的商品怀有充分的信心。”
“啊，但是在您确认要购买这份货物前，请不要将商品带离我们的视线，”她苦恼地笑笑，没有多说关于相互信任的话题，只合掌请求道，“谢谢您，拜托了。”
维恩既不想大费周章，也不想对外声张，他没有找人来帮忙鉴定的打算。
试用的提议正合他意。
维恩当即起身去了书房，亲自拿回两瓶墨水和纸笔等物。
回到小厅的时候，撑头坐在茶几边晃腿的少女立刻端正地坐好，哪怕桌上没有半杯茶水，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等待的不耐。
商品仍在桌上，她没有离开过座位的痕迹。维恩对此毫不在意，小厅中没有存放任何重要物品。
维恩现在只关心月时草的汁液。他打开一瓶墨水，然后小心地启封了装有珍贵液体的管状瓶，将汁液倒入墨水中。
常年执笔的手很稳。一滴清澈的汁液不多不少，刚滚落瓶口，他就放平了瓶身。
“嗯，教会提供的标准成品，最佳的混合比例是一比八百。”商人少女看了眼那瓶2盎司装的墨水，快速估算了下，“您现在兑的比例应该有所偏差，但相去不远。”
她算得很快。维恩对数学和制药并不擅长，他姑且相信商人在计算上的能力。
“我们出售的汁液是自行采集的，未经处理，浓度与教会的标准品有所差异。”女孩提醒道，“这瓶汁液用于调兑的最佳比例，需要您在未来的使用中自行尝试摸索。”
这个建议很有用，维恩轻微颔首作为回应。
月时草的汁液落入墨水后，如同泡沫融入了大海，肉眼看不出任何变化。
维恩轻轻摇匀这瓶墨水。
他知道，墨水需要静置两刻钟后，才能实现效果。
维恩盯着那瓶墨水，在等待中，逐渐意识到两人相对静坐的尴尬。
出于对彼此信任的考虑，他不能将这瓶墨水带离女孩的眼前，也不能离开小厅去处理其他事，给对方对墨水动手脚的机会。
他只能枯坐在女孩的对面，并为此抿紧了唇。
午后的阳光从窗台洒入。这座小厅亮堂堂的，氛围却有种深秋的冷意。
年轻的商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不乐意闲聊的意愿。
她在介绍商品时无微不至，此时却没有像寻常的商人那样东拉西扯、喋喋不休，试图拉近关系，推销其他货物。
她安分礼貌地坐在维恩对面，甚至善解人意地移开了目光，自得从容地打量起小厅内的陈设，没有在维恩身上投注那些过剩而令人心烦的注意力。
维恩板着脸，放松下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坐在办公室里，桌对面是被他抓来干杂务的，无需他用心应付的女学生。
等待对维恩来说不是难事，他早就习惯了忍受各种冗长无聊的教务会议。
他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心里开始默背法阵，挑拣着待会儿回书房后要重新上手练习的对象。
并不突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可以泡杯茶吗？”
“可以。”维恩下意识地回答。他在心中摹画完法阵的最后数笔，才擡起眼来。
原来是女孩终于发现了茶水柜的位置，反客为主地起身招待泡茶。
茶水柜边有储存的泉水桶和加热法阵。女孩看了一眼就知道该怎么用。泛信者熟练地输入法力启动了法阵。
在水烧开前，她舀了泉水清洗茶碗和茶匙，瓷器被摆弄时发出了清脆细微的碰撞声音。女孩打开茶叶罐，或许是因为劳作而心情愉快，她轻轻地哼起了几句歌。
那是教会宣教的赞美女神的歌，丰穗城中很多人都会唱，在维恩工作的隐秘学院中更是常常耳闻。它的旋律欢快清新，维恩并不讨厌。
没想到泛信者也会唱这种赞颂女神的歌，还是单纯这喜欢旋律？他们不会在意其中的信仰色彩吗？
为这种疑惑，维恩只多看了女孩一眼。
女孩恰巧转身，对上了他的视线。
碧绿的瞳孔带着笑意看回去，她说出准备好的问题，“要糖还是牛奶？”
维恩说，“两匙糖，三匙奶。”
女孩点点头，回身继续摆弄茶具。很快，她将一杯茶水端到维恩面前，再给自己也准备了一杯。
桌面并不大，茶壶没有被拿上桌，茶杯避开了桌面的纸墨。女孩很会变通礼节，维恩心想，这或许是商人的优点。
女孩重新在维恩对面坐了下来。她尝了口茶，似乎自在了一些。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悠闲地摇晃起双腿。
她深红色的半身斗篷下，压着的是一条绣着百合花的白色长裙。裙摆随着摇晃在阳光中漾动。
无论是刚才的哼歌，还是此时的晃腿，维恩都无法阻止。
她自在地摇晃双腿时，没有碰撞桌子，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噪音。
从入门至今，名为埃丝美拉达的少女商人，行为不够谦恭，时常自作主张，但每次都恰恰好地维持在礼貌的界限内，没有真正地打搅或冒犯到维恩。
这种藏不住的，野草花般蓬勃的青春活力，是不茍言笑的教导主任维恩，在满是少男少女的隐秘学院内不常见到的。
维恩低头喝了口茶。商人泡茶的技艺很粗浅，勉强没有糟蹋掉昂贵的茶叶。这也很符合对方的出身。
好在，在并非招待重要的客人和上级的场合，维恩对茶水并不挑剔。对他来说，茶水里只要糖和奶放够，足够补充能量，就是一杯好茶了。
寒冷的季节里，热茶总是令人舒适的。静谧的时光过得很快，等两人手中的热茶喝尽，维恩在心底又温习完一个高级法阵时，墨水静置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维恩擡起眼。发呆的女孩察觉到他回神，立刻坐直身体，将温和的目光投过来。
她的反应真的很灵敏，但眼神总令维恩有种说不出来的不适。他不习惯这样的眼神。
维恩取了笔，蘸取了添加月时草汁液的墨水，在纸上极为流畅地画出一道直线。
直线很是挺拔平稳，透露出画者的功底。
要说草液的效用嘛，维恩看着那纤细均衡的线条，感觉线条似乎与平常有所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他换了只笔，开封了另一瓶普通墨水，画了一条相距极近的平行线，然后拿起纸张细看。
“……或许，”少女商人开口建议，“您可以用我带来的纸笔试试？”
早有准备的商人从藤篮中拿出一卷纸，摊平在桌上。
这是张劣质纸，又轻又软，不够厚实，质地粗糙。这种纸张大概只有在最低档廉价的店铺才能找到。
维恩主任从未见过这种低端货。他看一眼就知道，墨迹在这张纸上会洇润得很厉害，几乎没法拿来写字。
商人没有多做解释，又拿出两支粗笔尖的墨水笔，推过来请顾客尝试。
维恩真想知道这种做法能让墨水糊成什么样子，他怀着好奇，用粗笔蘸取了月时草墨水，在劣纸上实验。
墨水果然在纸上洇开了，但沁得不多。效果比维恩想象的要好。墨线散得很均匀，奇迹般地画出一道边缘整齐的粗线。
维恩又用普通墨水试了一下。这回的线条粗糙宽大，墨水顺着纸纹肆意漫开，在线条上染出了毛边，以及大小不一的墨点。
维恩没有放下笔，他看着自己亲手画出的糟糕线条，思索了一会，重新落笔。
这次他下笔更轻更快，用墨变少，没有洇得那么夸张。但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墨团，点在变细的直线上，显得更为突兀难看。
维恩看出了墨团大小变化的规律。
是因为速度不够均匀。
他吸了口气，又重新了画了条线。
这次的线条依旧带着粗糙的毛边，但墨迹排列整齐多了。
维恩审视地看着纸上的四道线条。
高下立判。
与普通墨水画出来的三道线相比，月时草墨水的线痕，平整得不像是被画在同一张纸上。
这还不是调配比例最佳的墨水效果。
少女商人带来的草液，物有所值。
维恩放下纸张。
少女商人正赞赏地看着他，她始终没有出声打扰维恩的尝试。她那专注的碧绿色瞳孔，令维恩有些想要避开。
维恩轻咳了一声，说出进屋后的第一个长句子，“我会按照合同约定，付清货款。”
少女商人从藤篮中抽出了合同，“合同约定的是，商品的数量不限，按照一盎司三十单来计价，这里有2.86盎司，您全都要吗？”
“全要。”
“那就是85.8单，扣去您当初预付的订金……”少女突然笑了笑，“我给您将零头抹去吧，您还需要支付八十单整。”
八十单不是个小数目。对教导主任维恩来说，是接近他两个月的工资。但他很高兴能有这个挥霍的机会。
他刚刚回书房拿纸墨时，也一并拿来了自己的合同、支票和印章。
他核对了一遍合同，拿起墨水笔准备签支票，在即将写下数字前，他又看了眼旁边那张劣质纸，以及纸上的线条。
这种廉价的纸张，将他平日在高级纸张上难以察觉的运笔缺点都放大了。
“那种纸，你们也有供货吗？”
少女商人笑了。那是一个早有预料，胸有成竹的笑容。
她答道，“当然。”
她完全掀开了盖在藤篮上的丝布。
到底还是落入了推销员的陷阱。维恩不禁如此想到。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本笨重的商品目录。但商人从那么小的藤篮中拿出来摆到台面上的，是一套完整齐全到出乎他意料的纸墨样品。
各色纸张被裁成巴掌大小后，按照种类装订成册，在厚薄、软硬、吸水性和光滑度上各有特色。
不同型号的墨水笔插在一卷皮筒里——欧也妮在准备这套推销利器时，曾建议老库克去订做一批可以装卸的笔尖，插在特制的笔杆上供顾客试用，这样她的推销套装就更便携了。
然而，订制笔尖需要时间，欧也妮此次出门没赶上。
墨水则全是小瓶装的，在盒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如果教导主任没收过女学生的指甲油，他此刻大概会觉得这种摆法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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