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疯癫
内阁大学士郑重裕以死明节,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据说消息传到宫里,皇帝唏嘘不已,提笔良久,写下“文英”二字。
礼部办事干净利落,于是郑阁老的谥号便是文英公。
圣上下旨关照,但郑士谋的后事操办一切从简。前去吊唁的官员,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总归都在灵前奉了香。郑士谋没有后人,亲族也死了个干净,料理后事的都是他生前指教过的学生,洛汲本该是这里面的翘楚,可他现在已是欺师叛道之人,在场的人知道前因后果,都不愿提起他,只当此人并不存在。
停灵七日,郑府的仆役来回在棺下垫冰换冰,地砖上满是水迹。厅里阴冷非常,商闻柳从里面走出来,照到阳光的那一刻,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间。
傅鸿清老早就插完了香,轿子在外面等着。商闻柳挤进去,扇着风:“我听外面说,你昨夜进宫去了?”
“谁的嘴这么大?陆犹敬是吧?”傅鸿清笑了笑,没点生气的样子,好像昨夜狼狈的人不是他。
“何必去硬碰硬,上面的意思太明显,”商闻柳没否认,只是叹息,“郑士谋刚死,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圣上便下旨清查,这叫”
傅鸿清淡淡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千古文人心中的君王从来难觅,傅鸿清过去一直以为皇帝是嫉恶如仇的皇帝,他过去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在得知郑士谋饮毒自尽的那一刻,理智竟被冲动压过,本来快歇下了,当即冒着大雨进了宫。
郑士谋为什么要自尽,傅鸿清多少猜得出来,此前洛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郑士谋作为引荐他的老师,势必会收到连累,他不可不能做准备。
昨夜傅鸿清进宫,李庚已经得到了消息。年轻的皇帝还没有歇下,宫殿灯火通明,桌案上宣纸展平了,只写了寥寥几字。
见傅鸿清进殿,李庚向他招手,道:“爱卿深夜到此,朕也未睡,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
“虽说是礼部的事,不过还是由朕亲自来提最为合适——你看这几个字中,哪一个可做郑阁老的谥号?”
“文敦,文清,文道。”傅鸿清轻声念了,缓缓擡眸:“这几个字,郑士谋配得上哪一个?”
“怎么,”李庚并未显怒色,神情自若,“爱卿还有高见?”
“敦者,善行不怠、温仁忠厚,郑士谋在内阁操控风云,陷朝廷忠良于水火,欺上瞒下,何言为‘敦’?清者,洁己自爱、奉法安民,郑士谋任其党羽敛财无数,知法不就,何言为‘清’?”傅鸿清擡高声音,掷地有声:“既然前二者皆无,又从哪里来的‘道’?”
李庚放下笔,不紧不慢卷着宣纸,“郑阁老在民间声望颇高啊。”
傅鸿清从前是怕他的,可是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面前的人是整个王朝的九五之尊,梗着脖子反驳:“郑士谋所作所为,你难道还不清楚?”
卷宣纸的动作停了下来,外间随时等候吩咐的内侍似乎也感到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息,悄悄隐于帘后,找不到人了。李庚微微擡眼,看着傅鸿清:“方才你说什么?”
这样愚蠢的僭越之罪!
“我......臣死罪!”傅鸿清脸色煞白,直直跪在地上。
李庚此时的表情颇为古怪,他的皇位来得艰难,论血脉,充其量就是个皇亲,他容不得一丝冒犯,可是傅鸿清偏偏触到了这片逆鳞。
“朕可以赦免你的不敬之罪,”李庚俯视着他,“以后这话,不要再提。”
“圣上!”傅鸿清骤然擡首,却只看到李庚转回身,缓缓坐回御座。
李庚神情冷淡:“看清楚,你面前的,是大梁的君父。你我的交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傅鸿清手脚发凉,抖着嘴。他从前不敢想,更想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他也这样说了:“臣万死,圣上和微臣之间,何曾有过交情?”
这夜大理寺卿是被赶出宫门的,皇帝没叫留宿,也没让他带上伞,傅寺卿一路淋雨到了宫门前,上了马车时浑身淌水,昏昏沉沉到了家,好悬第二日没生病。
帝王之怒,让傅鸿清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他转头看向一边的轿帘,道:“不说这个了。那老匹夫狡诈,死后还要留这一招,全他一个贤相的名。我总是看不透,他竟是这样在意声名的人。”
“但他所谓的声名,”商闻柳想起郑士谋饮毒前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卡了一下,有几分怅然,“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正说着话,外面擡轿的轿夫忽然晃了一下,傅鸿清掀帘道:“什么事?”
轿夫唯唯诺诺:“老爷,前面锦衣卫过路。”
他擡头,果然是烟尘翻滚,一行人纵马扬鞭,闹得街面上行人东奔西顾,鸡犬不宁。
商闻柳道:“这时候锦衣卫出来做什么?”
“江抚的人,”傅鸿清坐回轿子,说了声晦气,“办一个洛汲,费去这么些时日。”
商闻柳稳坐不动:“我听衙门里的风声,像是快抓住了。说来出奇,那厮藏得这般严实,竟然瞒了锦衣卫这么多日。”
“我说句用心险恶的,洛汲藏身的功夫,还不是由江抚去定,换个人就说不好是什么情形了。”傅鸿清说着,又撩开帘向外看一眼,烟尘已经散尽,行人熙熙攘攘从两边涌回中央。
轿子擡起,继续向前。
“郑士谋死得这么轻易,想用一死来换取党羽的安宁,我偏偏不如他的愿。”傅鸿清道:“锦衣卫那边追查洛汲,不会轻易结案。这案子还没完,郑党是百足之虫,后面免不了一场交锋。”
他说罢,迟疑一瞬,还是道:“我听说,郑士谋专程找过你。”
这算是个质问,傅鸿清犹记得当日云泽案结案后,郑士谋也曾经宴请过他。
商闻柳想了片刻:“昨日酉时,他与我下了一局棋。”
傅鸿清的目光微深,追问:“什么棋?”
“他许诺若我赢过他,便解开我的疑惑,但是现在想想,也许这局棋不论输赢,他都打算把那些事讲出来,”商闻柳道,“关于当年徐英川,和如今的漕运。”
傅鸿清像是哽住了,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晃动的轿帘,半晌才说:“漕运一事,其实我事瞒了你。”
轿内静了一会儿,商闻柳示意他说。
“年初时你问我过我一件旧案,你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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