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三)
少女的声质清脆,明瑜躲在阴影中听出她那微末的期许。
只一声她便能知道是谁。
为数不多的,她曾在这府里感激的人。
她曾经的贴身侍女——梨酒。
祁怀晏却一把拉住她想要往外迈的脚步,坚定地对她摇摇头。
不可以。
明瑜迟疑着,最终将悬在半空的脚步收了回来。
梨酒端着盘子,并不觉得自己看错了。那个侧影就是她家小姐无疑。
小梨酒如今出落成了大姑娘,亦是虞小枝消亡的那个年岁,她并不是不懂,小姐的苦她心里明白,却不得不在虞府茍活,盼着有朝一日,她还能再见到虞小枝。
明瑜躲在暗处,用力捂住双唇,才不叫哽咽逸出唇齿间。
她心底对梨酒始终有愧,感激逐渐漫过了一切。
那年她濒死之际,只有这个姑娘一如既往地陪着她,即使全府上下小厮婢女都避之不及,梨酒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走开的。
如今局势危难,明瑜连与她道谢都是奢望。
直到她在拐角另一边听见一个熟悉的话音:
“小姐,我知晓你有不能说的缘由,若有需要,希望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一墙相隔的明瑜差点就要憋不住泪,她在这头轻轻点着头,直到脚步声远去后才敢压抑着哭出声来。
人生有幸事,即是能遇见那么多极好的姑娘。
明瑜回望过往,发觉她身边从不缺乏善良之人,只是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将我们淹没,磨去棱角,亦消弭着身边珍视之人。
她拭去泪,刚一拐出那角落,视线无意瞥见地上放置一块玫瑰酥饼,底下拖着的油纸上仓促地写着几个字:公子不在。
她拾起那张纸,对祁怀晏说:“梨酒颇是聪慧,既如此,我们只需避着一个人便是。”
公子不在,而老爷在。
沿着熟悉的山水庭院往北走去,却在一个假山旁的亭子前停了下来。
北院外站着些闲聊的小侍女,若此时走过去必将惹人口舌。
明瑜不得不再度扯着祁怀晏躲进一侧的草丛中。
曾经她怎么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这园子里偷鸡摸狗像窃贼一样。何况还是和这位旧时节的祁神偷……
草丛并不茂密,小侍女的话音甚至能透过叶缝卷入他们耳中。
——“……若真如你说,那我们岂不是又要换人家了?”
——“瞎想什么,我瞧着老爷最近状态比前些日子好些,莫说这些,即便只有几年,也该到我们赎身的年岁了呀。”
——“说的都是些死话,你哪只眼睛瞧着老爷状态好?我觉得也活……”
侍女们七嘴八舌地论着些什么,始终未开口的内敛侍女忽然打断了她:“休要胡言,叫公子听去,你们的命还要不要了?”
讨论的最起劲的那人讥讽道:“公子?那倒是,公子自从虞小……小姐走后就成日忙于政事,比老爷那还忙呢。”
话音消失在她们别的笑闹声中,最后一句是:“不过瞧不准马上要子承父业咯。”
祁怀晏侧眸看见明瑜若有所思,亦不是滋味。
虞挚做的那些事别人不知,朝廷百官不知,他与她是最清楚的。
明瑜将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谈话尽数听了去,这些好事的小侍女向来背着主子妄议,明瑜这些年在江湖冷眼瞧着,也就不在意了。
只是,她听的是……虞尚书状态不好?
她不禁在心中暗讽,他哪会过得不好,名利双收,纵然失去了妻女,却得了个博人同情的意味在。
她想,虞挚合是不亏的。
失神至此,她身后却忽地响起了那个足以将她顿在原地的声音。
“枝枝?”
明瑜脊背发凉,眼底的情绪剧烈地震颤,不敢置信地微微避过身去,那道声音像一支冰镐,毫不费力令她一下坠入深不见底的冰窟,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虞挚虞尚书面色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望向明瑜的眼神晦涩难辨。
他年龄尚值中年,却拄着一只拐杖,在看向她的那瞬颓然松手,任由拐杖掉落在地发出“砰——”地一阵轰响。
不远处神采飞扬的侍女闻声见了虞尚书,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祈求原谅,又飞也似的逃窜开。
怎料虞挚并未注意到那处分毫,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个早在四年前就“死去”的女儿。
明瑜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记得虞挚从前总是忙于政务,不是将自己困在南处书房,便是锁在自己卧房。都是在南院。
怎么会……
他颤抖着双唇开合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弯下腰数次试图捡起那根坚实的拐杖也没能成功。
最终是祁怀晏迈开步子将之放回虞尚书的手中。
他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明瑜,即便少女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恨。
“枝枝,你……你可以和爹爹谈谈吗?”
虞尚书于官场纵横数十载,此生也没有这样卑微地祈求过谁,第一次竟还是自己的女儿。
明瑜避开他的眼神,可转念一想,这样的一回兴许是避无可避,早晚都要面对的。故而也就顺从着应下了,顺着他的路,才惊觉他站立的那条路是通往她的西院的。
紧闭的房门内是对立的父女二人,若现在她还认的话。
“枝枝……”
明瑜没有看他,反倒是有了情绪审视着这房内的装潢。珠帘青翠,高台上斜放着一直青花琉璃瓶,插着些装饰金花。
她素来摆着的是鲜花,如今里面不知是为睹物思人还是别的什么而放置的假花引人发笑。
假的再如何仿成真的,那也是假的。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他努力放平声调,显得不是那样失态。
明瑜沉默着,良久后,她背对着他冷漠道:“您想我如何?”顿了顿,又说:“好又如何,坏又如何?不过是沧海一粟,与您无关罢了。”
虞挚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无法否定女孩的话,毕竟当年之事他逃不了干系。
想来想去,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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