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跟在沈嵘身边吗?”
原本都还好,直到虞挚提起她师父,明瑜抚着假花的手猛然攥紧,精致的金线织花被辗成怪状,“您竟还与我提他,莫非每夜都想着那一日而夜不能寐吗?不能吧。”
他倏然停声,而后冷静道:“枝枝,你知道我向来不许你学医,除了先帝不允许,亦是因为沈嵘。”
金花更加扁平,细细的金线坚硬,一不打紧,便刺破了她的手指,指腹溢出殷红的血珠来。
“沈嵘因为盲目追求医术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故我不愿你……”
“父亲,您认为我只要不学医,如世家贵女般傀儡般的便能有完美的一辈子,嫁与一个良善夫婿,然后享尽荣华地过一辈子,是吗?”
虞挚不置可否,他盯着女儿的眼睛,觉得陌生,或许是自她那声疏离的“父亲”开始。
只这次不是叛逆的贵女与高官父亲之间的对峙。
“您认为的正确害死了我阿娘,尽管您不是那名执刀者,尽管那并非您所愿……可沉默亦会杀掉一个人。您认为的正确包庇了虞植,他半条命被禁锢。您认为的正确也害了我,虞小枝是被您亲手杀死的,您当真不清楚吗?”
明瑜话虽平缓,却字字诛心,句句入骨,敲打在年迈的尚书身上,宛若被砸出千疮百孔,直到他神色都暗了下去。
须臾,大抵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吐出一句无力的话。
“你的眉眼与你娘很像。”
这句没来由的话令明瑜怔在原地,手中划出的血痕凝聚出一滴鲜血,沿着伤处蔓延到指尖,再滴落到地上。
她眼中弥漫着雾气,回过身看向虞植。
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发已斑白,连脸上都黯淡了许多,尽显老态,或许那些女使说得是真的,虞尚书他身体大不如前。
那句话不知为何这样有力道,明瑜强忍哽咽,手上的血也一滴一滴滑落在地,她察觉不到疼痛。
他千方百计利用别人,却也明里暗里被人利用的一生尽头却是再此回望双眼睛。
直到现在她仍坚信不疑,虞挚是爱她阿娘的,但那些爱都有前提。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唤您父亲。”
“你爱她,但你更爱你的权利、你的名声地位。若有阻碍者,哪怕是你爱的人,也会抛诸脑后。”
她说出这句话时面容冷静异常,眼眶却像断了线的珠,掉落在地。
用那溢出血的手背随意拭去,不经意在脸颊留下一道印痕,头也不回地背过身匆匆离开这卧房。
离开虚伪之地。
守候在门外的祁怀晏靠在那棵树下发呆,屋内二人的一举一动他听得格外明显,却左耳进右耳出,不准备放在心里。
直到看见明瑜逃也似地跑出来,脸上是擦也擦不完的泪,他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少女连连摇头,只吐出一句要去北院寻回长生咒的话,便一人离开了西院。
祁怀晏任是再大条,亦察觉出不对。
故而他冷下眸色,星眸阖上又开启,缓步走向卧房室内。
虞挚满目悲凉地跪坐在木桌前,祁怀晏掀开翠色珠帘,将他搀扶起,待他安安稳稳坐在木椅上时,祁怀晏身形挺立地站在他眼前,第一次堂堂正正立在这屋内。
“你是……玄寂司的……”
祁怀晏回道:“祁怀晏,您无需加那些前缀。”
虞挚细细打量着他,祁少主的名讳近些年在宫中炙手可热,虽素未谋面,但他也心知这位新秀的手腕,却不理解他怎么与自己女儿挨在一起的。
祁怀晏在离开京华前,那一日的宫中,他曾听见燕斯南告诉他,已经完成了他同意合作而提出的其中一个条件。
那是一张调令:尚书虞挚,多年操劳宫中礼部事宜,鉴其劳苦功高,殚精竭虑,如今身心俱疲之况令孤担忧,故遣去休养生息。
“你来见我,莫不是替我宣读殿下口谕吧?”虞挚漫不经心提起调令之事,心上有顾虑。
祁怀晏缓缓摇摇头,“尘埃落定之事,您与我心知肚明,有何可再提的呢?只我接下来一番话,并非玄寂司或旁人之意,为我祁怀晏的真心话。”
虞挚听后面容复上一层复杂神色,攥紧手中权杖,示意在听。
祁怀晏身影被映入屋内的月华拉长,直到覆盖住地上未干的血珠,再轻柔地拭去。
他向来看不上虞挚,虚伪又无情的,可他毕竟是养育小鱼儿多年的父亲,哪怕看在她的面子上,祁怀晏也勉强维持那将要崩掉的礼数。
“您口口声声说爱她宠她,恕祁某逾距,那些冷漠自私的选择,我一个外人不知,莫非枝枝也看不出吗?”他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若您无心倒也罢,毕竟虞大人的决意与在下无关,我亦不会关注分毫。但您伤害到她了,看着她难过成那样还不忍说出口的模样,我心疼她。”
“枝枝从不是助谁平步青云的附属品,她只是她。是无拘无束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毫不畏惧的姑娘。她有底气触碰到所有想要的事物,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支持她。您不爱她,我来爱。您不疼她,我来疼。”
祁怀晏一番话乃肺腑之言,亦是他憋闷在心中良久的话,只是时隔数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合适的机会宣之于口。
他迈出房门的最后一句是:“若您想清楚了,两刻钟后离开虞府吧,霖州不会再有虞府了。”
虞挚攥紧的双手倏然松了下来,扬起一束无奈的笑。
他身子已降至黄昏,比不久前那道余晖还要苍老。
或许他真的错了。
他从不会爱人。
天上落雪了。
洋洋洒洒的一层,在黄昏的结尾,随月光一同洒下,树梢登时漫上一层白茫茫。
虞府侧门外,司喻看着那两人神情各异地走出来时不解地歪歪头。
明瑜凝视着手心失而复得的长生咒项链,却不像在对它发愁,而是另有所想,神情落寞到比街角辗入尘泥的花还要悲伤。
祁怀晏则神情淡淡,手执一只不粗不细的干燥木棍反复把玩着,不知要作何用途。
将才他看见一个自后门离开的小宫女,抹着泪,似乎在后门徘徊了半晌,等待谁人的模样。
而后再无任何人出府。
祁怀晏叫明瑜坐上墙沿,他自己则最后仰望那虞府一瞬。
将那根木棍分未不小的四五枝,毫不留情地……点燃了它们。
将之一股脑丢入府内,与先前埋下的引燃物触碰的一瞬,虞府成了一片火海。
始作俑者神情淡淡,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一张用完的纸一样简单。
焰火猎猎,燃烧着虞府的每一隅,连同树梢,蔓过假山屋檐,淹没那群冷眼旁观的人,在漫天飞雪下燃成最盛大的景。
明瑜周身僵住,她泪早已干涸,前往北院的路上已经强行压抑下的情绪在这一刻随火光尽数倾泻而出。
周围除了烈火燃烧的簇声外,万籁俱寂。
祁怀晏扭头对坐在墙上的明瑜从容又理所应当地说:“你不喜欢,我烧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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