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脊
这已经不是顾杪第一次问萧鹤别这个问题了。
第一次其实是在萧鹤别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儿顾杪还未失去她的右手。她一下一下地哄着他睡觉,哼着难听到人神共愤的走调的歌。
萧鹤别被吵得睡不着,蛄蛹着翻了好几回,终于找到了个舒服的位置。他牢牢抱着顾杪的腰,腰窝的弧线刚好能放这手,十分舒适。他把头探出了被子,却没想刚好与顾杪对上了视线。
“怎么还没睡着?”顾杪问道。
那双秋水眸含着不解,少女的面庞凛若寒蝉,却独独在看向他时化了方春雪。
小萧鹤别没来由的起了阵心慌,他紧紧抓着她腰窝的衣服,布料粗糙的手感给了他那么些勇气。他又换了个姿势,仰面朝上躺着,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的其它。
小孩子的心中多少都会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梦,关于自身,关于国家,关于天下。萧鹤别数着房顶木板的裂纹,听着顾杪逐渐变缓的歌声,白日里听得同门生高声阔论的话题忽而略过心头。
“顾家以前,当真是北豫的开国功臣吗?”他问。
顾杪本还半梦半醒,听到萧鹤别的疑问,才又勉强打起了精神:“那是我祖父、还有祖父再往上的事情了。”
“那后来呢?”
顾杪顿了顿:“后来......后来他们便告老还乡了。”
萧鹤别忍不住又偏过头看向了顾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直直地看着梁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鹤别擡手蹭了蹭她的脸颊——就像她往日里安慰他时会做的一样,而她似乎有些茫然:“怎么了?”
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地,萧鹤别喃喃道:“师姐,若你想,我便夺了天下,让顾家荣光往复。”
闻言,顾杪愣了愣。
她看起来像是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萧鹤别说了什么,困顿的神色渐渐清醒,她思考了半晌,才道:“我只是姓‘顾’而已。”
见萧鹤别神色中透着不解,顾杪又道:“我只是有幸得了开国功臣的姓,但荣光也好,功名也罢,那是我祖父的,是我爹的,却不是我的东西。他们既然选择孑然一身地离开朝堂,那便有他们的道理。况且......我对那并不感兴趣。”
她道:“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但……”
顾杪顿了下,往后蹭了蹭,坐起了身,认真地看向他。萧鹤别也不禁被她这严肃的神情唤得没了睡意,他翻了个身,改趴在床上,转而又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便出溜着跪坐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她道:“但是萧曳,这天下,其实本就该是......”
顾杪忽而停了下来。
她似是在斟酌这话该不该说,又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说出口来。萧鹤别等了又等,等到他止不住打了个哈欠,方听得她叹了口气。
萧鹤别不解地望向她,却只听她道:“萧曳,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无所求;但若有朝一日你想要这天下,我会拼尽全力相助。”
那时候的萧鹤别并没有听懂顾杪那话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也不知道,她原本想说的,是所谓“天下本该也有你的一份”。
后来第二次提及这个话题,是在许久许久之后。那时候姜家的飞艇刚从湖口飞走,人们兴奋于方才所见的盛景,兴奋着吵吵嚷嚷。
天空的彩灯辉映,地上的烛火通明,路两侧的商贩也被这热闹的场景感染,吆喝声都比往常大了许多。
顾杪拉着他,手凉得似冬日的雪。
有好几次,萧鹤别都想开口问她是不是病了,可前些日心中淤结的气还未消散——并非是对顾杪,而是对自己的愤怒——仅仅只是被她拉着手,他都觉得面热心燥,无时无刻不想找机会逃离,便最终还是错过了询问她身体的时机。
而当顾杪将楚楚安顿睡下后,又摸来了他的房中。萧鹤别吓了一跳,慌忙钻进了被子里,死死蒙着头,一眼也不愿看她。
顾杪没有再近一步。
她只是站在门外,沉默了许久,才冷不丁地问道:“萧曳,你......想要天下吗?”
萧鹤别没理她。
再后来,他再次听顾杪提起这样类似的问题,便是重逢之后的事情了。
起先他以为她一直提起四野八荒,是因他在鬼街之时以四野八荒为借口让她留下同行惹得事端,可很快,他便发觉,事情的缘由不仅仅止于此。
一次也好,两次也罢,但她每次提起这个问题之时,都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副神情与她当年决心要离开他时一模一样,像是早就打定了什么主意,像是想要交代着什么不会再有未来的后事。
萧鹤别不敢应。
他对四野八荒没有一点兴趣,对天下也丝毫提不起劲,但他想知道顾杪的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
萧鹤别想要知道的,不仅仅只是当下的计划,他需要的是了解顾杪全部的布局。
他不想再一次失去她。
当初那超过十年的等待煎熬且漫长,萧鹤别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精力再去等待另一个十年。每一日每一日的思念都如蚁虫一般啃噬着心肺,担忧如潮水,一层一层埋没岸边的沙。
“若我说我想要,你打算做什么?”
他的眼神牢牢地跟随着顾杪,不敢错过任何一刻微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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