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
萧鹤别比谁都更加清楚,这么多年以来,顾杪教条地重复冲着同一个目的做着这般近乎自毁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他。
就只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的孩子,只是因为长公主是庄主顾上弓的心中明月。
只因如此,顾杪便成了那个男人心中私欲的牺牲品。
当萧鹤别意识到这一切时,他不无一刻地想要去阻止这荒诞无理的事由。
可他终归是晚了。
那会儿的顾杪已然为了保护他而离开了卧雪庄。
他去找过岑今,即便他万分笃定顾杪还活着,对方却冷着脸告诉他,让他乖乖在将离谷中呆着,别再出来。
“现在你做什么都只会是无济于事,不仅帮不到她,还会为你、为她带来无尽的灾祸。”岑今道。
他看起来并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坐回了院子角落,拿着柄毛刷,给那拆开了的鼓风机的每一个边边角角都刷上了润滑油。
萧鹤别就那般站着,看着他刷完了油去完了锈、再把鼓风机整个装了回去、搁在火炉旁边把药汤给炖上了,才听他叹了口气。
岑今的面色看起来缓和了些,他仍旧没擡眼看他,而是继续忙活着晒药材的活儿。
然岑今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那小孩——成为了将离谷那凶煞之地的谷主之人,或许不该再叫他小孩——的执着。
他道:“她说,与你无关。”
这句“与你无关”,并非是完全将萧鹤别刨除在外。萧鹤别并不再是那般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诓骗走的小孩,他会思考,会分析,会审时度势。她明白,他甚至能够轻易地想到她做这一切的理由。
顾杪无从用别的其他什么理由去搪塞过去,搪塞过去以不让他有什么心理负担。
她只是想托岑今告诉他,她保护他确实是始于因她爹的托付,但她选择接受,是起于她自身的意愿。
萧鹤别是她爹带回卧雪庄的,他也确实是她爹心上人的孩子。但即便当初她爹带回来的孩子不是他、不姓萧、也不是任何他们有一点瓜葛的普通孩子,顾杪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比如小时候独闯将离谷,比如在鬼街冲上去挡在他面前,比如刚接上了义肢就冲去锁魂塔,再比如后来选择留于天境、留在那最危险的地方。
姐姐保护弟弟,天经地义。
而顾杪也一直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她选择留在天境、留在和光皇帝身边,还有另一个目的。
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轻易搅动北豫的时局。
即使是现在这破釜沉舟一般的计划,顾杪其实也......早就想这么做了。
与其提心吊胆一辈子,还不如将那危险直接连根铲除。
而她会想要这样做,除却是为了保护萧鹤别外,还有一部分出于自身的缘由。
顾杪烦透了脚下的这片国土,讨厌极了头上的那个天子。她不想......
不想每日每日活于他人的监视之下。
来自于天境的监视并非是因萧鹤别,而是源于她冠姓顾,源于顾家先前的功勋,源于震麟军创下的威望。虎符已还,顾停云已死,顾上弓清身出宫,那九五之尊却仍旧放不下心中的怀疑。
太上皇如此,和光帝仍旧如此。
就算是当初顾杪拒绝随磐甲兵去往天境,纵使是她找到了机会逃走,和光帝也会用其他方法找到顾家之人。
也许会派来没有她顾杪的千机阁,也许是其他的什么百机阁、万机阁......她将会永远地担忧着身后的目光,永远在逃亡的路上。而也许萧鹤别就会在她逃亡的途中被发现,被处决——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顾杪讨厌这样。
她必须要将所有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成为可以控制的走向。
说到底,监视也好,怀疑也罢,比起脚踏实地地巩固家国之根本,这大豫的帝王们似乎更愿意去将所有都怪咎于他人。
说国力虚空是因她顾家带走了军心,祈国家昌盛是以天降那神卷四野八荒。功勋过人之士疑其有谋反之意,开国元勋之后反成了过街老鼠之态。
说来都是笑话。
顾杪本就未曾对这般的北豫存在着哪怕一丝好感。
归根结底,绷着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线的人......是萧鹤别。
若他说,说他不厌大豫,说他想回到供养生母之地、想去那红墙金瓦的天上城中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顾杪便会顷刻间将那些不该有的邪.念从自己心头抹去;
而若他同样厌极了这片乌烟瘴气的国土,那么很早之前便在她心中酝酿温复完善过一遍又一遍的计划,便会被即刻提上议程。
又或是说,假若没有萧鹤别,顾杪也许早就将自己全身绑满了火弹,一头扎入天境,玉石俱碎。
那便是被撑满了的弓弦,一旦松手,便再没有回头箭。
可萧鹤别并不知道这些。
他不无一刻在后悔。
后悔自己为何要与顾杪说起对北豫的嫌恶,提及对廊庙上下的憎弃,还要逞一时口快,说他......
说他现在就想要看四野八荒。
“......与你无关。”
忽而于耳畔传来的声音弱如蚊吟,弱到好像他再呼吸得沉一些便会听不到。
萧鹤别吓了一跳,本还能勉强眶在眼睛里的泪水也不知怎得一瞬间就溜了出来。眼圈一周是着了火般的滚烫,烫得那眼泪更是汹涌得无法控制。
滚烫的泪滴一颗一颗地掉在褥子上,浸了一大片深色的湿痕。也不知怎得,顾杪“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她的面色苍白的过分,本就因失血昏迷数日而干裂的嘴巴被这么一扯,硬是扯出了道血痕,顾杪却未在意。
她艰难地想要擡起左手,萧鹤别注意到了,连忙伸手抓住,却怕太过用力而抓疼了她,又慌乱地松了手。
顾杪轻轻动了动手指。
指腹上粗糙的痂划过手掌,带起一阵酥麻。那酥麻似乎直接顺着神经爬进了心间,也不知怎得,那一时间,萧鹤别止不住地想要夺路而逃。
害怕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假象,害怕再下一瞬间这睁开眼与自己说话的人又再一次像半月前的那般浑身是血,害怕她......害怕她窥见自己藏不住的心思。
就在那时,他又听她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那一刻,萧鹤别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情感,憋了数日乃至数年的郁与怨乍一下全然爆发出来。他甚至有些忘记现在是何年何日又身在何处,忘记现在的自己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弱小的孩子,忘记成功救下她的是他,亦忘记了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占据了他全部的世界的人险些就要死了。
险些快要死了,险些又要像小时候在鬼街时候的那般,血流无止、呼吸渐停。
萧鹤别忍不住想要抓着她的手,触碰她的皮肤,抚摸她的脸,从下颚、到面颊、到鼻梁、到眉骨、再到冰凉的耳。
指尖触及耳廓上那枚微有些凸起的小痣时传来了些微妙的感觉,萧鹤别无意识地又抚了抚,反反复复地确认着她的呼吸她的体温。
那从他一出生就一直追随着的人,那曾经永远会站在身前为他挡下一切风风雨雨的人,那坚如垒、磐如岩、如神似佛、能劈山裂海、诛尽千里魑魅的人,这样强大的一个人......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