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解
宋楚楚来西景,原本确实只是来躲避追杀的。
她一路藏一路逃,没日没夜地四处搜罗零部件修修补补,防身的机关用坏了就做新的,所乘的游船被发现了就混入人群再换路线。
楚楚就这般逃了二十多日到了西景,而就在她解除了那环景玄阵之时,一只信鸽从天而降。
信鸽单目呈金色,脚爪覆钢骨,羽翼硬且坚——那并非是傀儡信鸽,而只是一只曾经受了伤的寻常鸽子被人救了活,又给了它一只义眼、一队假翅罢了。
“清客楼的传音信鸽?”顾杪疑道。
宋楚楚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而后冲着顾杪点了点头:“那信鸽本是想飞入西景,奈何被玄阵所困,在我破了玄阵机关之后它才找到出路。只是它精力耗尽,大抵又瞧我眼熟,便随着我飞了一阵,最后直接落了下来......我在它脚上发现了一封信件。”
“信上写了什么?”顾杪问道。
“我瞧那信卷封口处写了让......呃、‘叶青山亲启’,我便没打开。我也是那时才意识到,师姐你们竟、竟也来了西景......”楚楚瑟缩了下,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担忧,她道,“可有好多人在跟着我,我害怕...会带给你们麻烦。”
那信鸽会被困在秘境里倒是情有可原。
清客楼的那只傀儡信鸽能千里传讯,不论收信人在哪里,只要有其平时会随身携带的部件,便就是去了天涯海角,那信鸽也照样能够找到。
顾杪曾因为真情实感地敬称那只信鸽“像条好狗”,被岑今阴阳怪气了大半个月:“虽然知道你可能是在夸赞,但是原谅我还是很想骂你一顿。”
信鸽大抵是察觉到了她二人进了西景,试图飞过迷雾进入西景,却意外被困。本是一路勤飞,好几日都只喝了水却没有进食,后又得楚楚救,便是实在顶不住了,才直接落在了她肩头。
得亏前些日岑今在鬼街小住了一段时日的之时带着那只信鸽,否则它保不准功亏一篑,难能一次没法把信函送到目标手中。
信鸽遇着楚楚便不愿飞了,一路在她手里讨吃讨喝,引她至了烟城,便展翅飞走了。
烟城酒肆的傀儡车上了菜,长得像个石头蛋一样的小圆墩上摆了两碟肉包和一壶酒。顾杪刚想伸手拿酒,就被萧鹤别给拍了走:“早上还没吃饭,空腹喝酒会胃痛,先吃包子。”
直到顾杪把那食之无味的包子塞进了嘴里之后,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何时轮得到师弟管教了......!
她转眼瞧见楚楚正狼吞虎咽地嚼着肉包,没注意方才的对话,如若现在自己再生硬提起,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楚楚看了笑话。顾杪莫名其妙地与自己斗了会气,把最后那口不太偿得出味道的包子皮塞进了嘴里。
楚楚吃下了半屉包子,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她从袖口夹层里掏出了个手指长的小竹卷筒,交给了顾杪。
顾杪看了两眼便递给了萧鹤别:“既然是让你亲启,便就你看吧。”
卷筒上绑着枚小小的纸片,纸片上的黑墨确实写着“叶青山亲启”,除此之外,那旁边还有排更小的小字,萧鹤别:“‘或者顾大犟驴也行’。”
顾杪:“......”
难怪楚楚话间卡壳了一瞬。
岑今倒还聪明,知道用假名写着。这竹筒上写上名字是怕信鸽半途累了落下之时被人捉了,捉信鸽者定会看得到它脚上的信函。
若是别有用心之人看见,以假名代称,便辨不出收信者是谁。
而若是寻常人瞧见,心善的许是不会随便动那竹筒,或是给信鸽喂些吃食,或是借它歇息几刻;心恶的倒也做不出什么名堂,毕竟那信鸽生性机敏,若是遇上危险,它可是会逃得比那游隼都快。
顾杪转而好奇起那信函里的内容,问道:“岑今说了什么?”
萧鹤别将那竹卷里巴掌大的小纸推给了她,道:“你的寒毒,沂水之心便可解。”
顾杪愣了下:“当真?”
萧鹤别侧目看向她,盯了好一会儿,又瞥向桌上的纸条,没说什么,只道:“岑先生在南海更南的仙山找到了月满人,老人家道,世上并无能解百病之物,但同性相斥是为真,以毒攻毒,此法可行。”
楚楚正垂眼偷偷看着那张纸条,忽而擡起头来,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萧鹤别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沂水之心乃世间至纯至寒之物,当是能对抗六出子草汁的上好解药......我们,得尽快出发了。”
要尽快找到沂水之心解毒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宋楚楚这一路逃亡,行踪定已经暴露无遗。西景的环山秘境又被她破了一个口,恐怕接下来……追来这里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你……要与我们一起吗?”
临行之前,顾杪还是忍不住这般问道。
即便是有姜无宁在暗中相助,但眼下姜家诸事繁多,皇威在上,他并不能毫无顾忌地脱身,无法全然顾及到楚楚的安危——又或是楚楚并不想再欠他更多的人情。
未等姜无宁来便逃离鬼街,不知会他,不报平安,她大抵是不想再拖累那般无辜又纯真的人了。
可她若是一个人呆在西景,往后而去,像今日这般虎视眈眈之徒,她依旧要独自面对。
楚楚却苦笑了声:“师姐……你总是这般心善。”
在鬼街时,心善地同意了她过分的请求;在卧雪庄时,心善地为她挡下了全部的恶意;磐甲兵来袭时,心善地将她从那死亡名单之上划了去。
她会为了一张没头没尾的字条去踏金会找她,会远远地看着她注意她的安危,会在知道她对庄主做的事后轻言细语地告诉她:“没事了,楚楚,一切都过去了。”
楚楚觉得,若没有顾杪,或许她的命,早该在小时候就于鬼街之中烂掉发臭了。
“但是不了。”她道。
如若不跟着顾杪,她真真是要独自面对那些冲着她来的危机,确实是要独自承担那些因为四野八荒而来的杀意,但……即便不是现在,她总有一日是要这般独自活下去的。
“从鬼街离开之后,逃亡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分外难熬。
我呆在漆黑的船舱,挤在老鼠出没得角落,与臭烘烘的货物和牲畜睡在一起,听着周遭的一切动静。我以为我会害怕......可我意外发现,在那安静闭塞的环境之中,我反而够静下心来,去当真思考我究竟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楚楚笑了声,没给任何人回应的时间,紧接着道:“攀龙附凤是我的本能,依草附木是每个鬼街人都不可避免的劣根性,但我终归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诚惶诚恐之中。
我不想时刻害怕被人察觉到我肮脏的手段,不想时刻害怕着丢失掉诓骗来的一切。”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多日的风餐露宿让她看着格外憔悴,可她的眼神却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曾经的怯懦荏弱仍旧还在,但那眼底深处却燃起了簇微弱的火苗。那火苗极小极小,然仍旧能够给那漆黑的世界增添出星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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