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殷明清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他们的小时候。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殷明道书不离手,面朝着御花园的湖泊,昂首挺胸地一挥衣袖,“皇弟,你可知此话何意?”
殷明清思忖片刻,答道:“君主是舟,百姓是水,君主当事事以百姓为先,方不至倾覆。”
殷明道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那我再问你,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君主,这时需要你为了百姓而倾覆自己的皇权,你会愿意吗?”
“我怎会成为君主呢,”殷明清吓了一大跳,“皇兄慎言。”
“万事皆有可能,现下只你我二人在,何必顾及那么多,”殷明道摆摆手,“我只问你,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为了百姓而倾覆皇权,这个问题太大,殷明清此前从未考虑过。
他蹙起眉头冥思苦想,然而不等他回答,殷明道先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愿意。”
殷明清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无论是你我、还是明安,甚至是父皇,在我看来跟市井上的小贩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殷明道语出惊人,他握着手里的书本,神色矜傲,“所谓王权富贵、达官显贵,如果能把他们扼杀在我们这一代就好了。”
殷明清被他的话惊得好半天都没合上嘴,隔了很久才思绪混乱地嗫嚅道:“可士族也有很多好人……”
“扼杀他们,当然不是把他们都杀光的意思,”殷明道哈哈大笑,拍拍殷明清的肩膀,“你啊,还有的学呢。”
殷明清顺从地点点头,但心里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学下去的必要了。
他注视着殷明道坚定的模样,确定这个人就是最适合登上那个巅峰之位的人。
他的皇兄比他更加心怀天下、比他更加富有为人君主的天赋,让这样的人成为大启的皇帝,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得很好。
殷明清曾经对此坚信不疑。
梦境一点点崩塌,殷明清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可他现在开始动摇了。
“殿下因为觉得自己的天赋不足以改变这个世间,就将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吗?”
“殿下的说法很有趣,那么如果陛下不同意,您依然要这么做吗?”
殷明清曾经对弈暮予的话嗤之以鼻,可现在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那些话在耳边、在脑海里迅速发酵。
就像一只青瓷瓶事先被敲出一道狭小的缝,随着一股风的涌入,原本的缝隙被无限放大,最后彻底崩裂。
殷明清还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比如殷明道对曾经的明溯王一党高度容忍,对市井上辱没皇室颜面的流言置之不理,对临氏近乎偏执的信任。
他或多或少听到过这些事,但都不曾细想、不曾在意,因为这些事乍一听是没错的,不仅没错,还非常难能可贵。
可如果把这些事和殷明道此次做出的决定都串起来,殷明清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皇兄几乎没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正是一个好皇帝该有的样子,但殷明清从中感到强烈的不安。
殷明道的确在做他曾经所说的人人平等,然而他的人人平等涵盖的范围太广了,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君主,更像是一个俯瞰众生的神明,谁都可以包容,谁都可以接纳,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的高傲?
殷明清的心脏越跳越快。
神明的世界不需要秩序,不需要规则,但君主的世界不一样,这不是小孩子的过家家。
“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世间,陛下也不能。”弈暮予的话再次在脑海中炸开,殷明清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临怜被他的动作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做噩梦了?”
她眼前朦胧,似乎没留意殷明清脸上六神无主的神情。
“是,大概是…做噩梦了,”殷明清喘了几口气,随即起身下榻,平缓了一下语气道,“酥娘,我出去一趟。”
临怜困得厉害,敷衍地嗯了几声,也没问他去哪儿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殷明清摸摸她的长发,随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
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变小,临怜睁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困意。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
***
寻熹打了个哈欠,抱着木棍斜靠在树干上,一只脚荡在半空中。
树上视野极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半个别院尽收眼底,殷明清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墙走进来。
寻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