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南疆
祭司开道,口中以苗语高唱挽悼歌,歌声悠扬哀恸直传千里,回荡山间。祭司身后,素服仪仗,仪仗之后八人擡棺。玉凤澈戴孝随棺缓行,垂眉敛首,面容憔悴。
他猝然察觉到什么,长眉一扬,眸中锐光一闪而没。倏然回首,望向数十丈外的另一座云峰。目力所及,终究只是一片淡薄云雾,山下淙淙水声入耳,几不可闻。玉凤澈再度垂眸敛首,走入深深山色。
薄雾之后云峰之上,有一座断崖,崖上,上官澜、莫仓、殊无妄与公子盟众十数人皆素服雪冠,凝望彼山。为首上官澜广袖长襟由山风吹起猎猎飞舞,直如欲乘风而去。
待送葬队伍绕过山脊出现在这数十人眼中时,上官澜敛襟揽袖长揖不起。他身后众人皆随他垂首折腰长揖。直待那送葬队伍的最后一人绕过山梁,才不约而同直起身来。
殊无妄见上官澜静立许久,忧心他心肺伤势受不得凛冽山风,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乜莫仓。
莫仓会意,上前道:“盟主,山风寒凉湿冷,于伤不利,早回吧。”
上官澜这才惊觉,咳了几声稍疏心肺沉寒,勉励压下气血翻腾,“嗯,回吧。”
玉凤澈初归宗族便被问起父亲死因,但悉知此事全貌的,只有上官澜……
念及上官澜,玉凤澈便心神难安,出手伤他,心中抱愧,又因家父身死心存怨怼,如鲠在喉,进退两难。无奈宗族家氏逼他太紧,玉凤澈也不得不到上官澜面前,问起玉简死因。
一座小竹楼在深深山色之间,欲滴的一笔青翠点缀山间深黛,拾级而上,推开木门,方圆丈许的一间斗室,门窗相望,窗下一方竹榻铺了狐裘,竹榻之前,一方简陋的杉木长几,上头安置这檀木茶壶茶杯。几前横陈蒲团。
这格制,倒是跟望湖楼有几分相似。沿着窗畔望出去,绿竹漪漪青翠欲滴,透过错落竹梢,遥见远山青黛连绵。
上官澜站在竹楼底下仰头望楼上于门前立定的玉凤澈,素衣雪襟,身形清癯,他袖手瞧了好一阵,才缓缓笑道:“阿澈来啦。”
玉凤澈听得这一声“阿澈”,悔怨一齐涌上心头,叫他一时百感交集,难以分辨。凝定心神,侧身让过,垂腰拱手,“盟主来了。”
上官澜衣袂带风擦过,待玉凤澈擡眸再看,他已在竹榻上坐定斟茶,这才看清,他一身雪衣长襟,襟前袖口半分点缀也无。
“坐。”上官澜推过茶盏,示意玉凤澈在蒲团上落座。
玉凤澈盘膝坐了,垂眸,茶盏之中,水色盈盈。这不是茶,只是白水,白雾袅袅尚自温热,他拢住杯盏,心中杂念丛生,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上官澜率先开口:“阿澈此来,所为何事?”
玉凤澈一惊,擡眼,却见上官澜正垂眸望着手心盏中清浅水迹,就这么瞧过去,辨不清他容色,墨发红唇自他雪白的衣色与肤色中跳脱而出,看得人眼焦心热。玉凤澈垂眸,收敛心神,喝了口水,才缓声问:“家父究竟为何,命丧寅阳?”
上官澜五指稍拢,盏中水面波纹微散,旋即平和,“这事儿,也不该瞒你。只是此事隐秘,阿澈莫要宣扬。”上官澜垂眸一哂,言简意赅地将大理王府辛秘、寅阳夜火,以及秘衙细作交代清楚。
玉凤澈心下震惊,此时才惊觉后怕。听得秘衙细作一节,心底又是突地一跳。
待上官澜言讫,玉凤澈微垂眼睑敛下怒意,但周身杀意已如刀锋逼到,他一字一顿问道:“你疑心言倾,苦于无凭,便送家父入险境求证,是也不是?!”说到最后四字,玉凤澈双目陡张,眸光如电,杀意蓬然。手中檀木香盏砰然炸开。
未待上官澜答一个是或不是。玉凤澈已然长身立起广袖挥出,广袖鼓满劲力直如鼓槌击中上官澜胸口。上官澜不闪不避。一袖当胸,如击败革。
上官澜心肺蒙受一击,气血翻腾之下,血箭自口中疾射而出,溅了玉凤澈满襟满袖。
恰如一桶雪水兜头泼下,玉凤澈瞧着满袖血斑,倏然愣住。中烧正炽的怒火也蓦地凝结,脸上慌乱错愕不加遮掩,他不自觉后撤一步,“你,你怎么不躲?”
见他咳得肩背直颤,身形摇摇欲坠,玉凤澈俯身伸手去扶,却被上官澜挥来一袖,轻飘飘的击在他掌缘。他兀自僵了一阵,才缩手回来。
上官澜好容易止了咳嗽,以指节抹去唇角血渍拢入袖中,擡眼,展眉勾唇,清浅笑意跃然颊边,“阿澈,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他这是认了……但玉凤澈心中倏然泛起的,已不是滔天怒意,而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苦楚,叫他鼻头发酸眼眶泛红,一时难以承受,只能退避。
上官澜探手取茶壶倒水,但手却受不住那壶的重量颤抖不休,试了几次都无法倾水入盏,恍惚瞧见玉凤澈拂袖离去,上官澜喃喃自语:“你怨我,也是应该……”他旋即堕入沉沉黑暗,壶中温水顺着长几流淌,四下弥漫。
窗外有风飒然而至,扬进窗内的,还有微带几分潮湿的清冷凉意,万千竹海摇曳漾出的沙沙声悠扬婉转的鸟鸣也一道飘来。
“如此好鸟相鸣,当以琴和之。”
“檀越此时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倒是难得。”沙哑浑厚的声音刺破温和的飒飒风声送入耳中。
上官澜擡手扶额,“我这是睡了几天,圆心大师都来了……”
“也不很久,不过五日。”圆心大师盘膝坐在竹榻长几之前的蒲团上,灰白僧衣在风中抑扬,雪白长眉之下,平和的眸光垂落在面前的一盏白水中,盏中,天蓝云白竹翠山黛,涟漪忽起,乱了杯中浮光。
上官澜缓缓撑起身子,惊觉伤势灵便不少,下榻着靴,低声道:“大师费心了。这点小伤,本不必劳烦大师出手。”
“旧伤将养草率,又添新伤,饶是檀越功力匪浅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大师教训的是。”上官澜低垂眉眼,看着壶中清水盈盈注入杯中,令杯中盛上窗外流光万千。
圆心大师道:“檀越该早些与少林消息。”
上官澜一笑,面带愧色,“总劳烦大师,上官抱愧。”
“檀越情怀济世,老衲亦感佩。倘使檀越信得过老衲,便该早些知会少林。”
“是,上官狭隘了。”
“既然檀越已经苏醒,那么老衲告辞了。”圆心大师终于拿起面前那一杯白水,一口饮尽,而后着水清洗了杯子倒扣在木盘之上,起身告辞。
上官澜擡眼,笑问:“大师要去崇圣寺?”
“崇圣寺乃南疆正道楷首,岂有疏忽之理?”圆心大师微微一笑,花白长须抖了两抖。
“大师费心,上官惭愧。”
圆心大师道了一声佛号,待说到那一个“佛”字时,声音已然飘飘渺渺恍惚自百丈之外传来。
圆心大师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苗疆姑娘鱼贯而入,将沐浴香汤换洗衣物置备齐全,再依次退出,悄然阖门。
上官澜因背后伤势沐浴不便,动作缓慢。待他收拾停当,已近辰时,才坐在竹榻上头翻了几页苗疆地记,便有人叩响了门扉。
“皇上传旨到了玉氏,封玉凤澈为一等爵,四品。加赐玉器绫罗宝珠屏风,御笔亲题了玉前辈的牌位。还在京城赐下了一座府邸。”
上官澜听罢眸色深深,挥手斥退了禀告之人。封爵加赐,宅邸赐在京城。人都死了,竟然还如此设防。
上官澜扔下南疆地记,顺着木梯下楼闲逛。
苗疆多寨,依山而建。堆石为路,扎竹为楼,垦滩为田。端得是曼妙风光,何况山间石路之上,常有着锦苗绣银饰佩身的苗疆少女载歌载舞,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上官澜折过一个攀着深深山色的弯儿,瞧见殊无妄也恰巧顺着这条路要上山。上官澜笑了一声,“无妄,好巧。”
殊无妄弯腰揖道:“盟主。”
上官澜伸手在他手臂上稍稍一点示意他起身,笑道:“当初让你来南疆果然是个好主意,居然寻得了这么好的个落脚处。”上官澜负袖站在石阶边儿上,瞧着山色蒙蒙。他脚下便是苔痕如墨直上直下的一座石壁断崖。
殊无妄见了,嘴唇稍稍动了动,出口,说的确实另一件:“王府蛰伏,并无消息。但有与南掌往来书信,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嗯,好,送出去了么?”上官澜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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