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还璧
北防军骑兵一场苦战之后伤亡不至于惨重,却十分狼狈,伤员互相包扎检视伤口,死者尸身被安置在茫茫雪野。雪野之上,血色殷红,断剑残戈半埋雪野,透出一股子苍凉的死气。方、林二人于战中中刀,正在营中半褪了衣衫包扎伤口,听着帐外断断续续的痛呼哽咽,心里毫不知味。
帐帘一动,擡眼,银甲白氅血色泼。二人齐齐一怔,正待说什么,却被来人抢了先,他问:“阿澈呢?”
方嵩二瞧见上官澜脸上笑意跃然,胸口被这笑意刺得闷闷作痛。张了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喑哑,“昨夜,玉爵爷独自一人行刺北戎骑兵主帅喀达尔,尚未赶回,骑兵营便已杀到,玉爵爷至今下落不明。”
上官澜只觉方嵩二所言字句如刀,狠狠戳进他心口,犹如雪水兜头泼下,激得他浑身发冷,冷得他忍不住发抖。心疼悔恨交织成一片咸涩涌上来,逼得他双目发红嗓音喑哑,“你,怎么,不让他,多等一日!”
方嵩二定定望着上官澜,毫不退却,一字一顿道:“我们等不起。”
上官澜苦笑一声,是,等不起,他何尝不知被两万北戎骑兵围困的北防军骑兵等不起。只是,只是……不该是这样。上官澜卸了浑身力道,压下四肢百骸漫上来的无力感,“我得去寻阿澈。”
账内一时沉寂,林云渺轻轻嘶了一声,“你……”话到了林云渺嘴边,又硬被他咽了回去,“多加小心……”
上官澜折身出帐。
方嵩二转头瞧林云渺,扑哧一乐,“多加小心?真有你的。”
林云渺啧了一声,“眼下这个情况,本不能由着他胡来,但又拦不住他。”
阿澈行刺,定然要隐藏行迹,怕是换了北戎骑兵战袍,乱军之中全靠衣服认人,阿澈若要自保,定会想法子避战。当时情形,也只能往无军驻扎的西边去。上官澜心思杂乱,草草收拾了大氅、药、干粮,负剑跨马西去。
硬撑着一口气在风雪里跋涉的玉凤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只觉得冷,能将皮骨冻透的冷。背后有伤,但一牵一引全不疼痛,唯有一阵接一阵的僵冷,直刺心底。
真静啊,好像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力竭的人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坠身形,轰然倾倒在地。飞雪如席,转瞬将来路和去路掩藏得干干净净。
上官澜牵马在雪野跋涉,这一片地界少有人烟,积雪深厚,直没膝上。半夜大雪,路途痕迹早被积雪埋得一干二净。雪出跟在后头也是一步一缓,马背上的褡裢在风里摇摇晃晃。这一片雪野,荒芜人烟,足以将任何一个人的行迹掩藏得干干净净。到底该怎么找?
上官澜阖眼闷头往前,心底的慌乱无措却渐渐再也掩藏不住。雪野莽莽毫无踪迹,他到底该往何方去寻阿澈……步伐因着心境渐渐凌乱,一个不慎,竟被绊倒在地。上官澜浑身脱力跪在深厚积雪里,擡眼,茫茫风雪似要将这天地吞尽!心底涌上来的荒凉急迫地想要宣泄,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积雪上,积雪如盐,硌得骨头生疼。
“阿澈!阿澈,阿澈……”一声嘶吼被风雪吞噬之后,声音便渐渐低微,直到变成喃喃自语。
倘若,倘若……再找不见他的阿澈,该如何?心底渐生的恐惧再也压不住。上官澜咬牙站起身来,找,要找!哪怕葬身雪野,也心甘情愿!
手中紧紧拽着的缰绳忽然吃力。上官澜一愣,心底生出一股悲凉。缓缓松了缰绳挨近雪出,伸手拂去雪出鬃毛的上的凝霜积雪,轻声问:“你若是不愿,我放了你可好?”清淡的话音飘散在风里,唇齿间呵出的气息也转瞬散去。雪出甩了甩辔头,喷了个响鼻,率先迈开蹄子往前。不朝正西,反向西北。
雪出往前走了几步,似是察觉上官澜不曾跟上,竟停下步子来转头朝着上官澜喷了个响鼻。上官澜陡得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地扑上去抱住雪出脖颈,马匹嗅觉本就敏锐,何况是雪出,“你知道他在哪儿,你知道?你知道!”心底漫上来的喜悦,将他所有的茫然无措恐惧慌乱一扫而空。
雪出在前带路,一马一人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往前挪,缓慢却坚定。劲风如割,吹得人几欲离地。
天色擦黑,划过眼前的乱雪,刺得眼睛隐隐作痛。雪出忽而停下了步子,埋头在雪地上轻轻闻嗅,潮湿的鼻尖在雪上摩擦,像是要将厚厚的积雪拨开。
找到了,找到了……
上官澜踉跄着扑上去,蜷曲着五指扒拉着身前的雪子,冰冷,质地如盐,划得手指生疼。膝下的冰雪被融化,冻得骨骼生疼。阿澈他,竟被埋在这么冷的深雪里,接近一天一夜……指尖的冰冷一直传到心底,冷得像是有针在深深浅浅地戳,叫他眼眶止不住酸涩。他连阿澈如今是什么模样都不敢多想。
厚厚的积雪里露出一片衣角。上官澜急切地想要将积雪清理干净,但他遏制住内心的焦急,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掌心一层一层拂开积雪,直到露出雪下俯卧着的人。
阿澈后背的衣物被鲜血浸透之后又被冻成铁板一块,连着血肉一起……上官澜见此,陡得一哽,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上官澜小心翼翼地将俯卧在雪下的人翻转过来,见他面目沉凝,脸上发上,尽是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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