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朝中出现女官,曾经自诩女子不如男的官员脸都被打肿了,正为怎么才能不做这群女疯子的垫脚石愁秃了头。
对此,他们只冷淡“哦”了一声,腹诽一句苏家祖坟怕不是冒青烟了,再无其他反应。
林璋等人自是恭喜庆贺,苏源也全程挂着笑脸,配合礼部操办两人的婚事。
直到目送着花轿远去,苏源才终于抑制不住情绪,蓦地红了眼。
周遭宾客众多,却无一人嘲笑,只感叹两位苏大人感情可真好。
宋和璧则借着宽袖作掩,勾住了苏源的手指。
苏源猝然回神,这才勉强止住失态,转而招呼起客人来。
好在睿亲王府离苏家很近,小夫妻平日里就算忙于差事,五天里也有三四天是住在苏家的。
为此有人还当着嘉元帝的面开玩笑,小苏大人明明是嫁到皇家,怎还跟未出阁前一样。
上眼药的意图昭然若揭,奈何嘉元帝不接招,轻描淡写道:“十二弟本就跟苏爱卿亲近,如今苏爱卿成了他的岳父,自然是要加倍亲近才是。”
苏源看着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挑事精,回以淡定一笑。
果不其然,挑事精脸色更差了。
从御书房出来,外面正候着以太子为首的几位皇子。
苏源等人恭敬行礼,待他们几人进去了,方才相携离开。
长阶走到一半,有人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几位皇子不愧是人中龙凤啊。”
苏源并未言语,只眼底划过思量。
近几年,成年的皇子已然有了弘明帝在位时皇子们争锋相对的端倪,就连尚且年幼的皇子,其外家也都蠢蠢欲动,做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梦。
作为朝中重臣,苏源已不止一次被这些皇子背后的势力明里暗里地拉拢过。
只因苏源的背后不仅仅代表一个苏家。
苏源一旦站队,意味着可以同时得到远靖伯府、宋家以及睿亲王府的支持。
他们许以重利,承诺苏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苏源却一概不理会,甚至颇为厌烦。
可身在局中,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如今只有慎之又慎,守住本心。
许是苏源的严词拒绝起了作用,之后再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拉拢过他。
苏源乐得清闲,整日里两点一线,偶尔和唐胤等人聚聚餐,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这天苏源照常处理完公务,打算提前下值。
苏慧兰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上了年纪,小病小痛都找上门了。
今早听伺候的下人说,昨儿夜里她腰疼得翻来覆去,几乎没怎么睡。
偏她又不愿惊动苏源,只硬生生忍着。
出门的时候苏源再三吩咐,让人去找女医来府上推拿针灸。
只是这是月子里受累留下的月子病,可以暂时缓解,却无法根治。
苏源想早点回去看看,结果还没出门,就收到了太上皇病重的消息。
苏源大惊失色,一行人直奔弘明帝寝宫奔去。
众人赶到时,弘明帝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已经不能起身,连药都灌不进去了。
嘉元帝和郁皇后以及一众皇子公主们跪在床前,眼圈发红隐忍哽咽。
苏源注意到关院首凝重的表情,一颗心沉到谷底。
前两天还听说太上皇在御花园里喂鱼,差点把整个池子里所有的锦鲤撑死的消息,怎么今天就......
思绪流转间,苏源一撩袍角,随众人一同跪下。
从嘉元帝和关院首的谈话间,苏源得知弘明帝病倒是因为前天夜里受了寒。
昨日只呈现风寒之象,原以为几副药喝下去就能好,谁料今日病情突然加重,人都已经失去意识了。
苏源垂着眼,眼眶有点发胀。
对于一个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颤,苏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这么过去两刻钟时间,就在关院首经过百般尝试,仍旧喂不下药的时候,弘明帝忽然清醒了过来。
他倚在床头,乐呵呵地看着儿孙臣子们,瞧上去精神抖擞,浑浊的双眼都锐利有神了不少。
病情转好,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谁都挤不出一抹笑来。
回光返照。
四个字不约而同出现在在场所有人的脑中。
弘明帝似毫无所觉,中气十足地说着。
“这一晃几十年过去,朕都有重孙儿了,真好。”
“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不要让皇帝皇后失望。”
叮嘱完小辈,又看向后方的臣子们:“你们也来了啊。”
“林爱卿,苏爱卿,孙爱卿......”
弘明帝一一点名,被点到名字的人依次上前。
弘明帝面上含笑,每一条皱纹都无比柔和,话家常一般地说着。
“你们都是靖朝的股肱之臣,靖朝有澹儿,有你们,朕放心得很。”
“澹儿是个好皇帝,但要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你们一定要提醒他,告诉他哪里做错了。”
“承珩呐,咱们相识已有二十几载,你怎的还像二十几岁那样,一点都不显老?”
明明是揶揄的话语,苏源却笑不出来。
努力好半天,才得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弘明帝艰难擡起手,想像以往那样轻拍苏源的肩膀,却怎么都擡不高,只能失望地放下,转而碰了碰苏源的小臂。
声音很轻,似一缕烟雾,一触即散:“承珩啊,谢谢你。”
谢谢你救朕于水火之中。
谢谢你让靖朝变得这样好。
苏源的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絮,只克制地应着:“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念叨完臣子,弘明帝又转回到嘉元帝身上。
“澹儿,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知人善任,爱民如子。”
说到这里,弘明帝有些气短,重重喘了口气。
闭着眼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朕完不成的心愿,都要靠你来完成了。”
嘉元帝泣不成声,紧握着弘明帝长满褐斑的手,肩膀后背不住颤抖着。
“父皇......不要......您一定要看到的.......很快就有了,您再等等好不好?”
尊贵的天子屈膝而跪,趴在床前哭得像个孩子。
弘明帝笑笑:“朕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觉,你们先回去吧,下次......”
可惜已经没有下次了。
话未说完,弘明帝的手从嘉元帝手中滑到了床上。
意识逐渐涣散,眼皮也在不断变沉。
恍惚之间,弘明帝眼前浮现出一片场景——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刺破青天。
男女平等,穿衣自由。
人坐在装有四个轮子的铁盒子里,可以日行千里,比千里马还要快。
还有可以上天入海的大家伙,速度极快,再不用担心人身安全......
灰白的嘴唇蠕动两下,弘明帝嗬声说:“朕......看到......极乐世界......”
“了”字只发出一半,便溘然长逝。
纵观弘明帝这一生,说不幸也幸运。
青年时期被生父打压厌弃,步履维艰。
中年时期被守旧派挟制,一腔抱负难以实现。
犹如被困在笼子里的猛虎,做着无谓的困兽之斗。
而就在知命之年,他的人生突然出现了转折。
守旧派被一网打尽,新政得以落实发展。
种种利民举措层出不穷,国库不断充盈,靖朝也越来越强大。
但不论如何,弘明帝都是一位难得的明君。
便是千年后翻遍史书,也无人能找出一句有关他的负面评价。
而就在今日,傍晚的时分。
这位君王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太上皇殡天——”
殿内外爆发出悲怆的哭声,声声震耳。
苏源直愣愣跪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了。
有关弘明帝的一切,如同动画般一帧帧在脑海中放映。
一高兴就习惯性转笔。
明明是个臭棋篓子,偏要拉着人下棋。
每次看他时温和包容的目光。
还有那年御书房初见时,慈和地同他招手,说:“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苏源陷入回忆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直到嘉元帝赤红着眼说“父皇已经去了极乐世界”,苏源才恍然回神,木着脸随众人退到殿外。
天子殡天,满朝文武须得披麻戴孝,且宫内外禁止一切喜事。
弘明帝的遗体在殡宫停灵,这期间朝臣及家眷每日都要进宫哭灵。
苏源混在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员当中,期间也曾落过泪,是情真意切而非夸张演绎,倒衬得周围人太过浮夸。
直到棺椁擡入皇陵,苏源顶着腊月里的寒风回到家,当晚就病倒了。
嘉元帝连忙差了太医过来,只说是悲恸过度,心病还须心药医。
天子思及已经归天的父皇,悄然红了眼,只让人送去诸多滋补身体的药材,并转告苏源:“朕等着承珩为朕分忧。”
苏源苍白着脸谢恩,却在病愈后递了乞骸骨的折子。
嘉元帝大惊,急忙召苏源入宫,询问缘由。
苏源轻咳一声,只推说:“微臣早年太拼,这两年明显感觉身子有些吃不消。”
“眼下小女有了归宿,家业有成,靖朝也向着好的方向稳步发展,微臣想停下来出去走走,览遍大好河山。”
嘉元帝叹息:“若父皇见承珩这般,定会自责。”
提及弘明帝,苏源抿了下唇,并不着痕迹掐了下指尖。
弘明帝的离世,确实让他萎靡不振了许久。
但以上两者只是一部分原因。
更多是因为——功高震主。
苏源太清楚自己在百姓当中的口碑,也清楚这些年靖朝的发展和自己有一定关系。
睿王府暂且不提,光宋家就有文武两派的人脉。
再加上现在元宵放弃科举,走了武官这条路,凭她的本事,将来肯定还会往上走。
试问帝王最忌惮什么人?
当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
宋家父子和元宵手中的兵马加起来,已是一笔不菲的数字,更遑论宋竟遥统领着守卫皇宫的御林军。
苏源也曾想过,以嘉元帝的人品,绝不会因忌惮而痛下杀手。
可万一呢。
人都是会变的,苏源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所以综上,三者因素叠加,促成了今日的致仕折子。
他在这个时候退下,嘉元帝为了补偿他,定会对元宵多加关照。
如此就足够了。
再者说,活了三辈子,他还没能真正意义上地外出旅游过呢。
趁苏慧兰还在,带她和妻子出门散散心,见识见识京城之外的碧水青山。
不出意料地,嘉元帝将折子扣留不发,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苏源锲而不舍,又连续递了两次。
直到第四次,嘉元帝总算同意了。
只是同意苏源致仕的同时,还拟了一份圣旨。
圣旨的内容大略是苏源功标青史,于靖朝有大功,特封为远靖侯,并加封为帝师。
帝师乃虚职,却是帝王对臣子的最高认可。
苏源自是领旨谢恩。
随着苏源致仕的消息传开,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苏源也才不惑之年,起码还可以干个二三十年,怎在这个年纪致仕?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但不妨碍他们酸苏源成了侯爷,以及帝王之师。
也有部分人窥探到苏源这样做的深意,可惜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苏源的远见卓识。
名利双收时不卑不亢,身居高位时急流勇退,留得生前身后名。
而京城热门话题的主人公,已经带着妻子和娘亲出了城一路往南去。
“都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今儿咱们也去见识见识。”
苏源品着一杯龙井,悠然惬意地说。
宋和璧笑着看他,只觉得这几年箍在苏源身上的无形枷锁尽数消失了。
这样也好。
女子学院自有太子妃接手,她也能静下心来,陪陪家人,看看风景。
反倒是苏慧兰,一直碎碎念:“咱们留元宵一人在京中真的好吗?”
苏源莞尔:“元宵有职务在身,况且还有赵琼陪着,娘要是想她了,可以时常给她写信,寄些东西给她。”
苏慧兰失落于不能全家人一起游玩,转念想到可以给元宵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又打起了精神:“那就这么定了!”
车辙轱辘,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之后一连几年,苏源一行人都在外游山玩水。
走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品味当地的风土人情。
看腻了就继续出发,探索新的未知领域。
中途也就元宵怀孕生子回去一趟,半年后再次出发。
嘉元十八年,帝王诞辰。
上百个国家派来使者,为靖朝陛下庆贺万寿节。
那般盛况,百姓多年之后仍旧记得清晰。
真真是万朝来贺的举世盛景!
苏源收到消息,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陛下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应当会朗声大笑罢?
苏源一行人的旅途终止于苏慧兰年岁已高。
毕竟上了年纪,再承受不住旅途的颠簸,苏源就带着她俩回了京城。
两年后,苏慧兰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这些年苏源已经见惯了生死,弘明帝、季先生、宋觉......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病了一场。
已经官居一品的元宵带着苏源的孙女和外孙赶回来,悉心照料,生怕苏源有个什么意外。
有两个淘气包在病床前逗趣,苏源心情转好,很快便痊愈了。
在家休整半月,就和宋和璧带着苏慧兰的牌位回了福水村。
这里是苏慧兰的根,生她养她的地方。
所以即便这里有很多痛苦的回忆,即便苏慧兰离世前没有明说,苏源还是带她回了家乡。
安顿好一切后,苏源和宋和璧就在老宅住下了。
几十年过去,村里早已没多少熟面孔,放眼望去都是生人。
每天都有各种人“慕名”前来拜访,话里话外都是询问苏源是否有收徒的意向。
苏源一一婉拒,回头对宋和璧说:“我今生唯一的徒弟就是元宵,再不要旁人。”
宋和璧弯唇笑了笑:“我知道。”
苏源哼哼两声,躺在树下的躺椅上:“我睡一会儿,吃饭时叫我。”
宋和璧轻声应下,一并在旁边躺下:“元宵前两日来信,说要带着阿琼和孩子们过来。”
苏源睁开眼又闭上,唇畔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正好让他们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宋和璧看破不说破,也跟着闭眼。
一阵风吹来,将两人的长发卷在一处,不分彼此。
耳畔是沙沙的竹叶摇曳声,鼻息间拂过竹筒饭的清香,苏源嘴角含笑,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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