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
第26章列车
沙历喝醉了。
被大富吊着胳膊送回家,华升开的门。
沙历笑意盈盈扑在他身上,华升搭把手把人接过来。沙历歪在沙发上,眼睛就一直盯着一个地方。
回忆是最回不去的列车,他在踏上朗城的来路后,视域里再无绿意。曾经一望无际的原野,如今以燎原之势在他心底熊熊燃烧。
他又想起了马骜。必须做点什么!
从马骜葬礼出来后,他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在说:不能这么算了。
按照□□的礼性,不偿还生前的债务不可入土。马骜一生清贫,虽然做了建筑设计师,在这片荒袤的地域,并没有太多用武之地,还时不时要督工干体力活。拮据半生,还能省出来供非亲非故的邻居弟弟沙历上大学。
马骜不似其名,以敖以游,反而活的憋屈。
马骜设计的礼堂,被偷梁换柱了很多材料,不知道多少钱进了贪官的兜里,留下一座隐患重重的危房给民众。
马骜的女儿,就是在他设计的礼堂里被烧死的,只是一个微小的烟头,就酿成这样的大祸。事后,他们却要马骜背锅,倒打一耙诬告他。
为了给妻子治病,马骜掏空了家底,能变卖的都变现了,不得已只能贷款,利滚利跟雪球一样,直至他无力偿还。妻子走了,他的精气神也散了,偷偷藏好了遗书,署名交给沙历。
信里写的全是鼓励他好好学习,惟独最后几句暴露了绝望:不要成为无能为力的人。不要成为不敢讲实话的人。我们被浪费掉了,我们这代人不值得。我是反面教材,你要做正面范例。
沙历一边读一边颤抖,他也不似其名,砂中一砾,照样有想捅破天的寸劲。
西北的冬天太冷,动辄零下三四十度,此刻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剜得面皮痛。
棺材合上前他冲上去想看大哥最后一眼,却被母亲死死拉着。母亲拉不住,几个壮汉债主也上前来问他要钱,他那股无名之火愈演愈烈,克制不住动了手,好几个人被他推翻,他的额角也不知被谁坚硬的指甲划伤。
血液流进他的眼睛,好像就是从这一刻,他本不太好的辨色能力彻底混乱。他们喋喋不休在对他张嘴,他听不见,世界蒙上一层红色滤镜。
他在混沌和耳鸣中,朝地上栽倒,天塌下来往夜色深处伸展。
沙历醒来是半天后,棺材仍安静地躺在混杂脏泥的草皮上,孤零零的,清冷得像灌满风的帆。
“他欠多少我来还,先下葬。”沙历对追债的人说。
通常来说,人死债清,马骜的只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还在乌市。马骜在活着的时候就设法断绝了和父亲的往来,不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沙历也无法联系到老人。马骜的那笔乱账在他选择死亡的时候就变成了坏账核销出表。
只是有人不肯放过他!
他们所处的位置很敏感,警察很少来管,像暴力恐吓、不给阻拦下葬这些非法手段在其他地方报警有用,在这里却行不通。
沙历妈妈很反对他去应承下这笔债,虽然马骜对他们家有恩,但沙历刚刚毕业的一个大学生,有什么能力偿还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沙历把一家人往坑里带。
他们这些人,知道沙历八成是要当冤大头,每天蹲在他家附近,他妈妈的小卖部总有人来寻衅滋事“零元购”,他们甚至吃住都在他家,沙历妈妈和奶奶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但是沙历没办法看着马骜死后还不得安宁,看不得他们糟蹋他的遗物,说什么也要拿回来。
立了字据,画押手印,再以经文颂告起誓,没有还清欠款,不许踏足故乡。
沙历收拾好行囊踏上了去朗城的列车。
母亲一言不发,边抹眼泪边给他包裹里塞了一袋干粮。
“放心,妈,我站稳脚跟就接你们来。”沙历安慰母亲和外婆,他是真的不打算回这里了。
他毕业前本来有好几个offer可供选择,去某个国企金融机构或是大厂当工程师都是不错的选择,如果家里没有隐瞒他大哥的情况,如果他早点回来,或许悲剧还能悬崖勒马。
火灾死伤了百来人,但是除了最初的一些简短快讯,主流媒体却默契地始终不肯给予关注,仿佛达成了共识,一栋大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塌落,就如从未伫立在那。
灾难不是死了百来人,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几百次。【注1】沙历的字典里没有原谅。
他重新做了选择,既然普通人没有抒发公理正义的渠道,那他就要成为那个渠道!
他也没有再去马骜的墓前,坟墓是准备给活人的寄托,他不去,马骜就还在。
华升印象中沙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难过,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吐,弄得周围的空气都潮湿泛酸。
华升将水池放满水,照顾小孩一样,哄着诓着进浴缸。跟沙历住一起,他耐心好了很多。
终于把沙历收拾好,抱上了自己的床。
“生日快乐。”沙历哭够了开始笑,“哥。”
沙历笑得眉眼弯弯,嫣红的皮肤,能挤出一汪缱绻。
“你记错了,傻子。”
沙历没管华升的反馈,又用哈语叽里呱啦说了几句。
华升已经很累了,今天处理了几个案子,回到家还要做饭,沙历却发信息说不回来吃。
华升自己吃完了三菜一汤,没洗碗,堆在水槽里。他一晚上看了四次表,早已超过了约定宵禁时间。
可是现在沙历却趴过来道歉,借着醉意发疯,捧着他的脸看,好像一双眼里只有他。华升在等沙历会做什么。
沙历没做什么,只是哭,眼泪垂落进华升的脸颊上。
沙历俯身舔去眼泪,一直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无助成这样吗,华升又有些纵容,替他擦去眼泪。
沙历死死搂住华升的脖子,用嘴唇贴着他的眼眶。
才安静没几秒,沙历又开始起床,对着窗户嚎叫,华升心里早开始骂娘,差点就动手给他贴上大力胶。
沙历又念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注2】
哈,01:40分了。
华升蹲下无奈,这祖宗啥时候消停。
“哥,你不要离开我。”沙历躺在地毯上,鼻塞很重,用侧脸贴着华升光洁的脚背。
华升心脏密密麻麻的刺,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床上,用热毛巾给他擦了一遍脸。
啥时候心思这么重了,他也没把话说绝吧。华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是希望跟沙历保持一段有秩序的关系,在各自的轨迹中平稳运行,可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坚定,尤其是面对沙历这么苦苦哀求。
.
第九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