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围野
二月初十,天阴,无风,雪定。
四野茫茫一片素白,眼风几无落处。万里高天之上苍鹰盘旋不去。骑兵营人马正缓马歇旗踏过雪野。一溜儿的青衣玄甲马挂轻鳞。当先一人却是白氅银光甲,漆黑抹额也压不住他飞扬的双眉。
林云渺落上官澜半个马身,见他兴致高昂,不由调笑,“你啊,还真是心无挂碍。还当是围猎吗?”
上官澜回道:“景致疏阔,天地高远,何况此去,是为家国,何以不乐?”
林云渺一乐,再不多话。他二人身畔,跟了匹腱子马,马上驮了个老头,是此次围野的向导,琉图。他瘦,却不干瘪,皮肤黝黑,捏着旱烟枪的五指骨节凸出,一双晶亮的眼深嵌在眼窝里。
他说:“前头有塘子叫雪埋了。”他嗓音叫烟气浸了多年,有股子喑哑的粗粝。
上官澜回头问:“在何处?”
老头擡起烟杆儿往左前侧指了指,“那边,五十步。”
上官澜朝林云渺一伸手,“借枪。”林云渺将长/枪掷进他掌心,上官澜一掂,眉梢便一擡,“枪杆儿什么做的,这么硬,也轻便。”
“铁梨木。”
上官澜举枪,枪尖儿对准了塘子,展臂将长/枪掷出,“这枪好,你也给我弄一根!”话音未落,人也跟着枪飘了出去。
枪尖刺破雪野,“喀啦啦”一声,茫茫雪野骤然塌陷,露出内中水潭,仿佛雪野之上张开了黑洞洞的眼。上官澜身形跟到,将枪尾纳入掌心,手腕一折,枪尖在水面上斜击,借力而回,身形飘忽转瞬又在白马上坐定,将长/枪掷回,“这么冷的天,冰居然这么薄。”
林云渺接了枪,道:“都是雪前才结的冰,不实。所以危险。”
琉图年轻时当过牧民当过骑兵,也曾与月氏北戎交战,熟悉地形且会观云推断天候。有他在,骑兵营一路行军无碍。
琉图慢慢抽完一斗烟草,将斗中烟渣磕尽时,天色略沉,积云不散,他昂首瞧天色,道:“今夜有风雪,得寻地扎营。”他曲眼辨认地形,烟杆儿遥遥一指,“西北五里地,有个村落,可以扎营。”
林云渺点头应是,顿了顿,又问:“此去,可有险处?”
见琉图摇头,上官澜便道:“那我带百骑先去探路。”他撮手而起,唿哨一声,苍鹰白眉便自云层中俯冲而下,于低处盘旋,“倘使遇敌,我让白眉示警。”
林云渺凝眉,“三百骑,谨慎些。”
“好。”上官澜振臂,令三百骑随行,向西北方奔出。奔马踏得雪子飞扬,犹如冰雾。
待冰雾散尽,琉图方道:“那村落周围没有草场水泊,应该不会有屯兵。”
林云渺挑眉,“何以现在才说?”
琉图朝西北方一努嘴,道:“那位听得这一句,怕会单骑前去探路。”
林云渺听得一乐,“前辈识人真准。”
临近村落,上官澜缓马,此处地势颇高,正能瞧见村内情景。是年前迁了民的荒村,茫茫飞雪将这村落盖得严严实实,遥遥看去唯有一片素白不见人迹。
上官澜擡手,令:“百骑随我入村,其余人马伏围。”
随行三百骑得令,分出二百骑于高处将村落环绕,上官澜领百骑入村,甫一入村,分为二十骑一对,跑马探查。半刻后,百骑重聚,确定村中无月氏散兵。上官澜神色稍松,令伏围人马入村。
几炷香工夫,天色便沉,林云渺携骑兵营来时,上官澜已带人将村中农舍棚房点数归置妥当。见农舍棚房稀少,林云渺令百人一组驻扎置马,每组十人轮值,两时辰一换。
待兵将马匹归置妥当,暮色沉野。
上官澜林云渺二人围坐一口吊在半空的锅,锅里烧着雪水,火才燃起不久,内有白雪未化,他二人手中抓着面饼,正等这水来泡。
见上官澜定定盯着锅里的水,林云渺当他饿了,便道:“饼芯子比较软,容易入口。”
上官澜兀的回神,“什么?”
原是盯着水发呆……林云渺轻啧一声,问:“在寻思逃营的事儿?”
上官澜怔了片刻,方道:“天候如此,战局又紧,怕他们回不来。”
林云渺思忖一阵,忽道:“你手下的人,你该信他们才是。”顿了顿,又道,“不过眼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待大军拨到,他们还不回来,我帮他们落籍,就容易留把柄。”
林云渺主动谈及此事,上官澜略觉诧异,“你……”
“你不入军籍来当这骑兵营协领,泼天的战功都记在我头上,我呢,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这个,能帮一帮。”林云渺不知打哪儿摸出来一粒松子糖丢进嘴里,他后槽牙咬着糖,续道,“战后,边民死伤,朝中会重造籍册,到那时,能帮他们在边城落个民籍,只是不能用旧名。他们的军册和犯籍,也得动手脚。”
上官澜听罢,笑道:“你竟已想到这一步。”
“我看你不好意思提,怕耽误人家,军册和犯籍手脚都动完了。”林云渺老神在在,见锅里水开,便将饼丢进水里。
上官澜瞧着水面上漂的两块圆饼,“不掰开?”
林云渺撤出筷子,将饼戳进水中,“吃饼哪儿那么些讲究。”
上官澜仍将饼掰成几瓣儿才往水里投,过一阵,他已吃完了饼,林云渺还在较劲儿,囫囵个儿撂进去,外层泡透了,里头还干硬,林云渺正慢慢磨着牙。
上官澜瞧他被噎了好几口,憋着一点笑意,道:“我出去转转。”
林云渺糊了一嘴干粉沫子,不好说话,只点了点头。
积云如墨,风雪将至未至,沉黑天幕上半点星子都瞧不见,村中光亮只是夜哨火把散出的光。上官澜踩着积雪在村中绕了一圈儿,临回宿脚之前,去瞧琉图。
琉图被安置在一间农舍里间,有卧榻,外间四十来条地铺排得挨挨挤挤,几无落脚之处。上官澜顺着外间地铺留的三寸宽的缝隙进了里间,琉图正盘膝坐在卧榻上,他叼着烟杆,斗中新卷了烟草,却未点燃。
“前辈。”
琉图见了上官澜,将烟杆自唇边拿下来,“大人。”
上官澜笑道:“怕小子们照顾得不妥当,特意来看看。”顿了顿,续道,“也来问问,明早能否拔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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