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祸
太白山下林上石,又是潍水发源,山高地险,戚英自上山后便有心留意,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大军进去且能全身而退。
“实不相瞒,我会劝他们归顺朝廷,前提是李珏要保证留他们一命。”
李挚又带上面具,他向来心思缜密,自戚英上来就密切关注着他动作,这里是猜到他盘算递信出去了。
几乎是半山腰,戚英遥遥见了瞭台,在下头见了零星几个帐篷,老弱妇孺伤痛病残居多,亦只安营扎寨生火炊米,锅里甚至连块肉都看不见。
某位将军心里一哽,再看向宁王眼神,警惕与防备已淡了些了。“殿下,信州战败后这段日子,你一直都跟着他们么?”
“连山,我无处可去。”李挚捏了捏他肩膀,示意他放松些,戚英却敏锐地见到,他曾吟诗作画的一双手,是再不见尊贵光泽了。
“殿下,是臣不中用。”戚英别开视线,败仗是他为将耻辱,他一直对信州之战耿耿于怀,他不明白亲信沈逸为何欺瞒自己。
“去换身衣服吧。”李挚指他衣服,觉得刺眼得很,但话到嘴边却道:“你衣摆沾了湿泥,受了寒就不好了。”
戚英本不想,他哪里有那么娇气,但确实又苦于双膝旧疾,这才发现误穿了李珏衣服,只好受了李挚好意去了帐里换了麻衣。
他再出来,李挚已找了块净石坐下,面前火堆上还烧着瓮菜羹,他就着一断汤勺开始搅合拨弄,去寻个干净的碗盛给戚英,道:“这里贫瘠,实在没吃的,恕我招待不周了,你莫要嫌弃,好歹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戚英接过,心里愁绪万千。宁王是宠妃纳兰氏之子,儿时备受恒帝呵护,养得金贵性情也好,跟瑜王境地是天差地别。他来戎州赈灾那次,还是个五谷不分的贵爷,如今竟也吃得下这等野菜烂羹。
他不假思索一口吞下,难以下咽也不拒绝。
李挚看他,不明所以一笑,语气暧昧不清,“你没变,戚连山,你一点都没变。”
戚英只问:“殿下说让我见的故人是谁?”
李挚添了把柴火,“喏,那里不是?”戚英顺着他指的方向,却见几个农妇过来,各自领着孩子,急问道:“智先生,山下大军朝廷派来的么,该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那、那咱们还能往哪里逃去啊?”
有一人落在后面,虽也着粗布旧衣,但肤白格外突兀,憔悴五官却不失精致,怀里抱着两个孩子略微生疏。
戚英站起来,愕然问:“敬王妃?”
冯若秋见他,也是复杂万千,不知该怨愤还该仇视。她现在是完全后悔了,对李禧的恩是一部分,但更多是穷苦的日子。她可以忍粗茶淡饭,可她却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是李禧的孩子,生来就是被当作贼寇。——究其缘故她还是怨的戚英。
她语气不善:“哦,戚家哥儿啊,真是两面三刀,你又来投宁王来了?”
李挚低声对戚英说,“莫要暴露,知我身份者不多。”同时他提高音量道:“大家莫慌,这是戚将军,奉陛下之命来与我们和谈的,有他在大军是不会攻上山来的。”
戚英一愣,不知他此言何意,却见那些个愚笨农妇,听到此言议论纷纷道:“将军?竟、竟是个将军啊!朝廷终于派人来管我们了?”
有人豁然一跪,扯着戚英衣角,这就潸然泪下道:“将军将军,求求你!也劳烦你求求陛下,山穷水难我们也是吃不饱饭,我们不是故意要当劫匪的啊……”
戚英手足无措,听到她们七嘴八舌道:“将军,我的孩子才五岁,我男人又落了残疾,上头让我们改了种桑田,那点丝绸卖不出也实在糊不了口……”
“来,娃子。”有一妇人说还不够,又对她孩子道:“给将军磕个头。”戚英一愣,受不起此大礼,要去扶那孩子,“这是何苦?真的不必如此。”
她们不听,一见人领头,个个下了跪,纷纷诉苦哀求道:“我们没处可去了、我们真的没处可去了……求朝廷饶我们一命吧。”
此等为难之言,戚英听了心如刀割,脸皮也实在挂不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李挚替他解了围道:“大家不要难为戚将军,他也是只是替陛下传话罢了,我会好好与他商议此事的,大家都散了吧。”
智先生说话管用,她们言听计从,于是都悻悻地去了。冯若秋亦随着她们离开,走前亦是狠狠剐了戚英一眼。直到四周空旷,戚英才道:“殿下不也是丝毫未变。我原以为你不使计谋算计,至少也会伏兵暗杀陛下,谁知道你竟知在一心照顾难民,不知道他知晓后该会怎么想。”
李挚道:“连山,我说我无心帝位,你会信吗?”
“我信与否不重要,要的是陛下如何能信。”戚英道:“殿下,你若拉不
李挚深吸几口气,额间有青筋暴起,道:“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偏偏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不中听得很。你不是来投我的诚的么,怎么还一心向着李珏?”
“我是为殿下考虑。”戚英道:“殿下才是真正头目,若想让红巾归顺朝廷,他们不得看你的意思么?”
李挚轻声,决绝又阴森,道:“我宁可死在李珏手下,也不想成了他的麾下。”戚英熟悉,他亦知道这个眼神,与敬王的荒唐野心不同,他是背水一战的赴死之心。
李挚听了他话,笑了笑,露出他的和煦来:“连山,实话告诉你,我放你进来,就没想过让你出去。”
戚英背脊一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挚语出惊人,却压根不脸红,和和气气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李珏霸占了你那么久,本王想把你讨回来罢了。”
“殿下在说什么糊涂话?”戚英脑门直跳,觉得这苗头不对,只愿不要如他所想。李挚却拉着他衣角要走,“我们上瞭台去。”戚英轻轻拿开,李挚却并未在意,只风度翩翩作了个请的手势,“有出好戏想让你瞧上一瞧。”
戚英从他微笑品出不怀好意来。
他尾随宁王上了去,戏没先看着却见了一人,戚英虽知冯老将可能也在,却不知他憔悴至已如此模样,见他的一瞬万般愧疚涌上心头。
冯广川自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他对戚英熟视无睹,恭敬一礼对宁王说道:“见过殿下。”
李挚颔首,接过他递来的千里眼,他指了个方向刚要给戚英看。戚英却用不着,他已然看到那守株待兔的一幕。
只见山野之上,有一人着白衣策马狂奔,而后尾随一队精兵速度极快,为首领军之人似是陛下。
戚英费解,看向李挚,见他指了指自己衣服,这才知那白衣是自己脱下的。——陛下该不会将
他正里心疑,忙夺了千里眼去看,领军角逐之人正是李珏,他大喊‘戚英’名字无果,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箭射去。
准头极好,白衣人落了马,像是已毙了命。
白衣人落处,跟李珏带的队,还有一段距离。戚英本觉得这场戏并无意义,却见李珏根本没去查看尸体的意思,杀了那白衣人就自顾地回了营地。
……他都,根本不看看是不是自己。
戚英心乱如麻,拿下了千里眼,这才明白先前为何让自己换衣。他对上李挚淡淡的笑意,无声地像是知道他说:看啊,戚连山,这就是你侍奉的陛下,这就是李定安的真面目。
李挚兴致颇高,“生气了?”他接过戚英手里的千里眼,问:“生他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戚英脸色一黑,“岂敢。”他转身欲往下走,“腿长我自己身上,我自会去向陛下解释。”却被冯广川弹指拦下,“戚将军,急什么呢,我们还当叙叙旧才是。”
李挚显然低估了戚英,他没那么多儿女心思,即便见了他设的小闹剧,也没露出多大的动摇心来。李挚心里暗暗叹气,心里已做了最坏的选择,像是对戚英抛出最后的诚挚,他竟说要主动带他去拦河渠。
只见一片光秃的碎石之间,有无数水流纵横交错,其上拦河渠宏伟又巍峨,其上有燕丹人重兵把手不时巡逻。
戚英见李挚毫不躲闪,竟径直地走了过去,“殿下,你这是……”李挚爬上一小坡,对他伸手要接他,“你跟我来便是。”但戚英漠视了他自己上了去。
李挚并未尴尬,从鼻子重重呼出口气,转身对河渠上展臂大呼道:“吾乃智明,备了薄礼前来,求顾大人一见!”
此言一出,惊讶的不止戚英,甚至还有冯广川,他握紧了指尖刃刀,亦难以置信问道:“殿下,你竟与燕丹人熟识?”
李挚勾唇,“冯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是你让我做一个奸雄的么。”他对戚英又道:“连山,解决农难的根源便在这里,你心里也跟我一样想的,不忍心百姓受苦吧?反正李珏心目中你已死了,不妨就潜伏进去听我吩咐做事,只要我们联手拿下这拦河渠,这样潍水也再无水贼之忧了。”
“殿下,”戚英扫他两手空空,“你备的什么薄礼?”
“你去了便知道了。”李挚笑而不答。他,对冯广川道:“冯将军若是觉得与燕丹人打交道隔应,不如就去传唤燕师傅带几个红巾军,待我们犯了事后来接应?”
“既是算计燕丹人的事。”冯广川脸色松懈些许,还以为宁王与燕丹勾结,“那老夫也便一起去。”
也不知宁王究竟与他们关系如何,戚英见那坝上巡逻往下探头一看,竟连通传也省了直接朗声招呼道:“放智先生进来!”
尾随着这位‘智先生’,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燕丹人前来为他们引路,戚英和冯广川都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二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疑惑,看来彼此都对如今的宁王殿下知之甚少了。
进了拦河渠内部,便是燕丹风貌装饰。墙上装饰了各色兽头毛皮,耳边亦有风铃叮当作响,赤色建筑充满了异域风味,红褐的帷幔垂挂得到处都是——这布置哪里像是的工事要地,搞得跟个勾栏瓦舍也别无二致了。
戚英心里突突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他这种念头便得到了证实,只见豁然开朗,有一面小瀑布倾泻而下,撒下眼前的浅池。池水里没有别的,无非是些男男女女,衣着甚少互相戏水罢了。
戚英有种直觉,似是他的天赋,擒贼先擒王的敏锐。只见其中一面貌俊俏的年轻男人,正袒胸露乳躺在个绝色女人身上,由得她将一柔嫩葡萄剥开喂进嘴里。那果肉才刚碰到他嘴边,他便眉毛一横怒不可遏,一巴掌冲她扇了过去骂道:“贱.人!会不会伺候人?这么酸的葡萄也敢往我嘴里喂?”
他知道这位恐怕就是顾大人了。
果然李挚迎了过去,竟对他行了个跪拜大礼道:“顾大人,草民有薄礼相赠。”
戚英正不解,却见冯广川脸色骇然,冲着那顾大人疑声道:“你、你是顾越鸣?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又冷笑着对李挚道:“宁王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口中的薄礼,竟是老夫的性命么?”
燕丹国君顾越鸣?
戚英震惊不已,那不问政事十余载的昏君,难不成就是在这里寻欢作乐的。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了顾越鸣自水里起来,眼冒绿光如同恶鬼,憎恨无比咬牙切齿:“你的命这哪能够呢……”他话里转了个调子道:“不是还有戚将军的身呢么?”
燕丹与大梁的怨,不亚于无突厥的仇。冯广川年轻随先帝征战,半数江山都是自燕丹疆域抢来的,他在燕丹人心目中的地位,跟戚津在突厥人口中差不多。——都是恨不得啖其肉唾其骨的角色。
而戚英……自不必多说。
冯广川深吸了口气,忍着火冒三丈的戾气,抽了腰间自带的短刀,自宁王身后扔给了戚英道:“戚将军,这趟,咱们来错了。走!”
戚英顿悟接刀,二人抛下宁王转身欲逃。
却听得李挚一声极冷的喝声:“顾大人,不拦吗?”
顾越鸣瞥他一眼,无声勾唇一笑,而后立马朗声道:“拦——冯广川杀无赦!戚英我要抓活的!”
他一声令下,巡逻兵瞬间闻风而动。戚英只接了来人一击便知,这绝对是燕丹顶级的精锐军,同时还有无数羽使自角门倾巢而出,手持长箭统一对着他跟冯广川二人。
戚英咬牙,与冯老将传递一个眼神,便都知了二人死战之意。却听得顾越鸣那厮绵绵道:“诸君,听好了,冯老将军年事已高,你们尽管好好泄愤。但谁若是敢伤了戚将军,尤其是他那张小脸蛋,孤定会诛了他祖宗十八代。”
戚英听了这话跟吃了死苍蝇般的脸色。
李挚视线移向戚英,而后又默默地移了开,不知那比死潭还平静的双目下想什么。
“冯将军,你被贬官一事,晚辈一直未能聊表歉意。”戚英替冯广川挡下一刀,自己不留神间数箭,他将后背托付给老将军道:“看来今日是只能以命作陪了。”
冯广川半辈子也在刀口讨生活,对这种能托付后背的过命之交尤其动容,道:“戚将军,老夫还没嫌命长呢,你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看好你眼前的刀!”
“多谢冯将军提醒!”戚英点头一笑,躲避了那后背偷袭一刀,二人托付后背,分明是第一合作却默契无比,一老一少竟越挫越勇打得酣畅淋漓。
冯广川眼疾手快,亦替戚英扭断了个敌手,虽年事已好但动作仍不失灵敏,他甚至有心点评,“你小子腿软么,步伐虚浮,太慢了太慢了!”
“不愧是前辈啊。”戚英抛开那些杂念,他正夺了一人手的枪,一个撤步转了个圈借了腰腹的力,就往顾越鸣所在的位置掷手射.枪而去——
管他什么国君!死了好让李珏打燕丹!
谁知李挚竟道:“戚英不可!”
戚英分明是看准了,顾越鸣也是个不通武的,按理说这一击没个毙命也能半死。
可他却还是没能扎准,那枪头连姓顾的毛都没碍着,跟风似地堪堪带过了他耳边,嵌进了后边一面光滑的玉石壁里,很闷重地咔哒一声整面墙裂满了缝。
顾越鸣咽着口水,心有余辜地瞧了他一眼。
这昏君竟还有心思去想戚英这牛劲儿谁拿得下。
戚英脱手一瞬自丹田没了力,而后这种乏力感蔓延了全身,他竟支撑不住瘫倒在了地上。
是药!戚英瞬间意识到了。
他对上了李挚终于有一丝波澜的眼神。
冯广川见之一惊,身后没了帮手中了数刀,不由得吃痛踉跄几步。生死之斗总是千机一瞬,竟在老将军这两个动作之间,他便被抓了缝隙又是几把刀剑下去。
“冯将军!”戚英想撑起来,却实在无能为力。他脑子里电光火石,想起了是李挚递的那碗羹食。
可现状容不得他多想,只在他倒下的几个呼吸,冯广川少他助力寡不敌众,自下腹身中数刀而身后却被刺数箭。
老将军仍身挺如山,伤口处撕裂血流不止,眼睛已经快要阖上,方才还眉飞色舞与戚英调侃的人,顷刻间便面覆灰土任由老死侵袭周身。
“戚英……”冯广川难声道:“快逃。”
太像了,今夕旧忆,仿佛父亲死状又在眼前。
戚英长了张嘴,但却先尝到了咸味。他没空去嫌这眼泪丢人,脖子上便被架了各色刀器。顾越鸣沉着脸一身火气过来,戚英却见李挚却挡在了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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